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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朱载言书


  〔一本作梁载言〕

  某顿首。足下不以某卑贱无所可,乃陈词屈虑,先我以书。且曰:“余之艺及心,不能弃于时,将求知者问谁可,则皆曰其李君乎?”告足下者过也,足下因而信之又过也。果若来陈,虽道备具,犹不足辱厚命,况如某者,多病少学,其能以此堪足下所望大而深宏者耶?虽然,盛意不可以不答,故敢略陈其所闻。

  盖行己莫如恭,自责莫如厚,接众莫如弘,用心莫如直,进道莫如勇,受益莫如择友,好学莫如改过,此闻之于师者也。相人之术有三:迫之以利而审其邪正,设之以事而察其厚薄,问之以谋而观其智与不才,贤不肖分矣,此闻之于友者也。列天地,立君臣,亲父子,别夫妇,明长游,浃朋友,六经之旨也。浩乎若江海,高乎若丘山,赫乎若日火,包乎若天地,掇章称咏,津润怪丽,六经之词也。创意造言,皆不相师。

  故其读《春秋》也,如未尝有《诗》也;其读《诗》也,如未尝有《易》也;其读《易》也,如未尝有《书》也;其读屈原、庄周也,如未尝有《六经》也。故义深则意远,意远则理辨,理辨则气直,气直则辞盛,辞盛则文工。如山有恒、华、嵩、衡焉,其同者高也,其草木之荣,不必均也。如渎有淮、济、河、江焉,其同者出源到海也,其曲直、浅深、色黄白,不必均也。如百品之杂焉,其同者饱于腹也,其味咸酸苦辛,不必均也。此因学而知者也,此创意之大归也。

  天下之语文章有六说焉:其尚异者,则曰文章辞句,奇险而已;其好理者,则曰文章叙意苟通而已;其溺于时者,则曰文章必当对;其病于时者,则曰文章不当对;其爱难者,则曰文章宜深不当易;其爱易者,则曰文章宜通不当难。此皆情有所偏,滞而不流,未识文章之所主也。义不深不至于理,言不信不在于教劝,而词句怪丽者有之矣,《剧秦美新》、王褒《僮约》是也。其理往往有是者,而词章不能工者有之矣,刘氏《人物表》、王氏《中说》、俗传《太公家教》是也。

  古之人能极于工而已,不知其词之对与否、易与难也。《诗》曰:“忧心悄悄,愠于群小。”此非对也。又曰:“遘闵既多,受侮不少。”此非不对也。《书》曰:“朕圣谗说殄行,震惊朕师。”《诗》曰:“菀彼桑柔,其下侯旬,捋采其刘,瘼此下民。”此非易也。《书》曰:“允恭克让,光被四表,格于上下。”《诗》曰:“十亩之间兮,桑者闲闲兮,行与子旋兮。”此非难也。

  学者不知其方,而称说云云,如前所陈者,非吾之敢闻也。《六经》之后,百家之言兴,老聃、列御寇、庄周、鹖冠、田穰苴、孙武、屈原、宋玉、孟轲、吴起、商鞅、墨翟、鬼谷子、荀况、韩非、李斯、贾谊、枚乘、司马迁、相如、刘向、扬雄,皆足以自成一家之文,学者之所师归也。故义虽深,理虽当,词不工者不成文,宜不能传也。文理、义三者兼并,乃能独立于一时,而不泯灭于后代,能必传也。仲尼曰:“言之无文,行之不远。”子贡曰:“文犹质也,质犹文也,虎豹之鞟,犹犬羊之鞟。”此之谓也。

  陆机曰:“怵他人之我先。”韩退之曰:“惟陈言之务去。”假令述笑哂之状,曰“莞尔”,则《论语》言之矣;曰“哑哑”,则《易》言之矣;曰“粲然”,则榖梁子言之矣;曰“攸尔”,则班固言之矣;曰“冁然”,则左思言之矣。吾复言之,与前文何以异也?此造言之大归。

  吾所以不协于时而学古文者,悦古人之行也;悦古人之行者,爱古人之道也。故学其言,不可以不行其行;行其行,不可以不重其道;重其道,不可以不循其礼。古之人相接有等,轻重有仪,列于《经》《传》,皆可详引。如师之于门人则名之,于朋友则字而不名。称之于师,则虽朋友亦名之。子曰“吾与回言”,又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又曰“若由也,不得其死然”,是师之名门人验也。

  夫子于郑兄事子产,于齐兄事晏婴、平仲。《传》曰:“子谓子产有君子之道四焉”,又曰“晏平仲善与人交”,子夏曰“言游过矣”,子张曰“子夏云何?”曾子曰“堂堂乎张也”,是朋友字而不名验也。子贡曰“赐也何敢望回”,又曰“师与商也孰贤”,子游曰“有澹台灭明者,行不由径。”是称于师,虽朋友亦名验也。孟子曰:“天下之达尊三,曰德、爵、年。”恶得有其一以慢其二哉?足下之书韦君词、杨君潜,足下之德与二君未知先后也,而足下齿游而位卑,而皆名之。《传》曰:“吾见其与先生并行,非求益者。”欲速成。窃惧足下不思,乃陷于此。韦践之与翱书,亟叙足下之善,故敢尽辞,以复足下之厚意,计必不以为犯。李某顿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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