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李翱 > 李文公集 | 上页 下页
答皇甫湜书


  辱书,览所寄文章,词高理直,欢悦无量,有足发予者。自别足下来,仆口不曾言文。非不好也,言无所益,众亦未信,秖足以招谤忤物,于道无明,故不言也。仆到越中,得一官三年矣。材能甚薄,泽不被物,月费官钱,自度终无补益,累求罢去,尚未得,以为愧。

  仆性不解谄佞,坐不能曲事权贵,以故不得齿于朝廷。而足下亦抱屈在外,故略有所说。凡古贤圣得位于时,道行天下,皆不著书,以其事业存于制度,足以自见故也。其著书者,盖道德充积,阨摧于时,身卑处下,泽不能润物,耻灰烬而泯,又无圣人为之发明,故假空言,是非一代,以传无穷,而自光耀于后,故或往往有著书者。仆近写得《唐书》,史官才薄,言词鄙浅,不足以发扬高祖、太宗列圣明德,使后之观者,文采不及周、汉之书。

  仆以为西汉十一帝,高祖起布衣,定天下,豁达大度,东汉所不及。其余惟文、宣二帝为优。自惠、景以下,亦不皆明于东汉明、章两帝,而前汉事迹灼然传在人口者,以司马迁、班固叙述高简之工,故学者悦而习焉,而其读之详也。足下读范晔《汉书》、陈寿《三国志》、王隐《晋书》,生熟何如左丘明、司马迁、班固书之温习哉?故温习者事迹彰,而罕读者事迹晦,读之疏数,在词之高下,理必然也。唐有天下,圣明继于周、汉,而史官叙事,曾不如范晔、陈寿所为,况足拟望左丘明、司马迁、班固之文哉?仆所以为耻。当兹得于时者,虽负作者之材,其道既能被物,则不肯著书矣。

  仆窃不自度,无位于朝,幸有余暇,而词句足以称赞明盛,纪一代功臣贤士行迹,灼然可传于后,自以为能不灭者,不敢为让。故欲笔削《国史》,成不刊之书,用仲尼褒贬之心,取天下公是公非为本。群党之所谓为是者,仆未必以为是;群党之所谓为非者,仆未必以为非。使仆书成而传,则富贵而功德不著者,未必声名于后;贫贱而道德全者,未必不烜赫于无穷。韩退之所谓“诛奸谀于既死,发潜德之幽光”,是翱心也。

  仆文采虽不足以希左丘明、司马子长,足下视仆叙《高愍女》、《杨烈妇》,岂尽出班孟坚、蔡伯喈之下耶?仲尼有言曰:“不有博奕者乎?为之犹贤乎已。”仆所为虽无益于人,比之博弈,犹为胜也。足下以为何如哉?古之贤圣,当仁不让于师。仲尼则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又曰:“予欲无言,天何言哉?”孟轲则曰:“予之不遇鲁侯,天也。臧氏之子,安能使予不遇乎?”司马迁则曰:“成一家之言,藏之名山,以俟后圣人君子。”仆之不让,亦非大过也,幸无怪。某再拜。


梦远书城(my285.pro)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