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周作人 > 艺术与生活 | 上页 下页
欧洲古代文学上的妇女观(5)


  这新的发展,便是文艺复兴与宗教改革。文艺复兴是异教精神的复活,但是伊大利的文艺家用了和平手段,使他与基督教相调和,顺了骑士文学的思潮,将希腊思想渡了过来。宗教改革本是基督教的中兴,改革者却出于激烈反抗的态度;路德根据了自然的人性,攻击教会的禁欲主义,令人想起浪游者的诗,实在是颇妙的一个反比。路德说,

  “凡是女人,倘若她不是特别的受过上天的净化,不能缺少男人的伴侣,正如她不能缺少食饮睡眠,或别的肉体需要的满足一般。凡男子也不能缺少女人的伴侣。这理由是因为在我们天性里,深深的种着生育的本能,与饮食的本能无异。所以神使人身上有肢体血管精液,并一切必需的机官。倘有人想制止这自然的冲动,不肯容人性自由,他正如想制止自然令弗自然,制火令弗烧,制水令弗湿,制人令弗食饮睡眠。”

  这一节话,即以现在的眼光看来,也非常精确,几乎是现代讲“性的教育”(Sex-education以性的知识,授予儿童,谓之性的教育,或译两性教育,不甚妥)的学者的话了。但他又说,

  “将妇女拿出家庭以外,他们便没用了。……女人是生成管家的,这是她的定命,她的自然律。”

  我们可以知道,他的意见终是片面的。因为他在这里又过于健全,过于实际的;正如文艺复兴的文人的“柏拉图的爱”,因为过于理想,过于抽象,也不免为片面的一样。

  伊大利诗人但丁(Dante)和同时的彼得拉耳加(Petrarca)一样,一面是文艺复兴的前驱,一面又是忒洛巴陀耳的末裔。他的《神的喜剧》(The pine Comedy)里面,包罗中世的政教道德思想的纲要,他的《新生活》(La Vita Nuova=The New Life)又是醇化的恋爱观的结晶。他在九岁的时候,遇见贝亚忒列契(Beatrice这是假名,即忒洛巴陀耳诗学上所谓诗名Senhal),便发生初次的,亦是永久的恋爱,如《新生活》上所说,他看见了“比我更强的神”——爱神——了。但是那女人终于不很理他,正与彼得拉耳加所爱的劳拉(Laura)一样,但丁却终身没有改变,因为他的爱是精神的,不以婚姻为归宿,仿佛是忒洛巴陀耳的“宫廷之爱”(Courtly Love),而更为真挚。在但丁这爱的经验,实在是宗教的经验据弗勒丘著《妇人美的宗教》中所说,圣书上“神即是爱”这句话,便是他的说明。

  世间万有都被一个爱力所融浸,这也就称作神;人们倘能投身爱流,超出物我,便是与神合体,完成了宗教的究竟大愿。但是人多关闭在自我的果壳里,不易解脱,只有在感着男女或亲子之爱的顷刻,才与普遍的力相接触,有一个出离的机会。由爱而引起的自己放弃,是宗教上的一种最要素,所以爱正可以称为入道之门。但丁以见贝亚忒列契之日为新生活的发端,以爱的生活为新生活的本体,便是这个意思了。

  但丁的恋爱观,本出于忒洛巴陀耳而更为精微真挚,又是基督教的,与文艺复兴时的“柏拉图的爱”相似而实不同,柏拉图在《宴飨》(Symposion)篇中记梭格拉第述女祭司神荣(Diotima)之言云,

  “进行的次序,或被引而历经所爱事物的次序,是以世上诸美为梯阶,循之上行,以求他美:自一至二,自二以至一切的美形,自美形至美行,自美行至美念,自美念以上,乃能至绝对美的概念,知何为美的精华。……这是人所应为的最高的生活。从事于绝对美的冥想。”

  “爱是最上的力,是宇宙的,道德的,宗教的。爱有两种,天上的与世间的:世间的爱希求感觉的美,天上的爱希求感觉以上的美。因为感觉的美正是超感觉或精神的美的影子,所以我们如追随影子,最后可以达到影后的实体,在忘我境界中得到神美的本身。”《妇人美的宗教》七感觉美的中间,以人体美——就中又以妇人美为最胜。又依善美合一之说,人的容貌美者,因他有精神美——即善——的缘故,譬如灯笼里的火,光达于外。因此在文艺复兴时期,妇人——美妇人的位置与价值,很是增高。但是如英国弗勒丘(J.B.Fletcher)在《妇人美的宗教》里说,“柏拉图的爱,从人情上说来,是自私的。他注视所爱的面貌,当作他自己冥想的法喜的刺激剂。这几乎有点僵尸(Vampire)似的,他到处游行,想像的吸取少女及各物的甜美,积贮起他的心的蜜房。”因此文艺复兴的尊重妇女,也不是实在的,正如中古的女人崇拜一样,但是新的局面却总由此展开了。文艺复兴时代,在本篇范围之外,故不详说。

  综观以上所说中古以前文学上的妇女观,差不多总在两者之间,交互变换,不将女人当作傀儡,这字的意义,实在不能与英文的doll相当。古书里说老莱子弄雏于其亲侧,这雏字倒颇适切,只可惜太古了。日本有一种小儿祝日所祭的人形,还称作雏。便当作偶像!但这是时代的关系,无足怪的。历来的文学,本来多出在男子的手里;便是女人所作,讲他们自己的,也如英国约翰弥勒(J.S.Mill)所说,大半是“对于男子的谄媚”。但是这些历史上的陈迹,无论怎样芜秽,却总是发生现代思想之花的土堆——别一方面,科学的知识固然也是一个最大的助力。如耶稣说,

  “那起初造人的,是造男造女,并且说,‘因此,人要离开父母,与妻子连合,二人成为一体’。”创二之二四“你们没有念过么?既然如此,夫妻不再是两个人,乃是一体的了。”太第十九章四至六节

  康德(Kant)也说,

  “男女联合,成为一个整的全体;两性互相完成。”据倍贝尔书中所引

  又如性的神秘主义,在十八世纪以前,瑞典播格(Swedenborg)路易斯勃勒克(Ruysbroeck)等,以基督教为本,大加提倡;到了近代,也很有这倾向,但是经过了科学的洗礼,更为彻底了。神秘派于人间的男女亲子关系上,认出人神关系的比例,因为神是宇宙之源的“一”,万有的生活原则,本来无不与他相应,性的牵引与创造,当然可以有神的意义。现代的诗人却更进一层,便直认爱即是神,不复以爱为求神的梯阶,或神之爱的影子,即此男女亲子的爱,便有甚深无量的意义,人人苟能充他的量,即是神的生活了。他们承认男人是男人,女人是女人,小儿是小儿,这是现代科学思想之赐,也就是造成他们的平易而神秘的思想的原因了。英国嘉本特(E.Carpenter)在他的《婴孩》(“The Babe”)诗中说,

  两个生命造出一个,只看作一个,

  在这里便是所有的创造。

  这可以称是他的现代的性的神秘主义。他有一部《爱的成年》,讲男女问题极为正确,经郭君译出,在北平出版。以下一节,是威尔士(H.G.Wells)的话,我们引来作本篇的结束。

  “我想,同事的欲求,将自己个人的本体没入于别人的欲求,仍为一切人间的爱的必要的分子。这是一条从我们自己出离的路,我们个人的分隔的破除,正如憎恶是这个的增厚一般。我们舍下我们的谨慎,我们的秘密,我们的警备;我们开露自己;在常人是不可堪的摩触,成为一种喜悦的神秘;自卑与献身的行为,带着象征的快乐。我们不能知道何者是我,何者是你。我们的禁锢着的利己,从这个窗户向外张望,忘了他的墙壁,在这短的顷刻中,是解放了,而且普通了。”据路易士著《嘉本特传》中所引

  附记

  我动手做这篇文章,是在三月中旬的病后,才成了半篇,因为旧病又发,也就中止了。迁延日久,没有续作的机会,对于编辑者及读者诸君实在很是抱歉。现在病势略好,赶即续成此篇,但是前后相距已有四月,兴趣与结构计画多有改变,山中又缺少参考的便利,所以遗漏错误在所不免,笔法亦前后不同,须求读者的原谅。

  一九二一年七月二十一日,在北平西山。


梦远书城(guxuo.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