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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国家图书馆中之中国小说与戏曲(3)


  (三)绣像精忠全传 《岳传》不止一种,我所见者已有三种:一,明于华玉著的《精忠传》,这是完全依据史传而写成的,颇罕见,我有一部;二,八十回本的《说岳全传》,这是最流行而事实最繁多最幻怪的一本;三,《精忠全传》,便是国家图书馆所藏的一本。这一本《精忠全传》,也题为李卓吾先生评,而序文则为明人李春芳所撰。观序文所说,似此书亦即为李春芳所著。内容与近代流行的八十回本歧异甚多;似八十回本乃即由此本衍述而凭空加入许多幻想而幼稚的事实者。此本凡八卷,每卷有标目十则,亦即为八十段;自“斡离不举兵南侵”起,至“冥司中报应秦桧”止。其所叙述者虽不敢离史实过远,然已有沉酣的描写(如小商桥射死再兴),超自然的叙述(如阴司中岳飞显灵),不复如于华玉的一本之拘牵史实,干涩而无生动之趣。此本说:“生岳飞时有大禽若鹄,飞鸣室上,因以为名。”即八十回本以飞为大鹏鸟降世之所本。此本说:“乃令人于脊背上刺尽忠报国四大字以示不从邪之意。后日人来寻他,就将脊字示之。”即八十回本的前五六回岳母刺字,牛皋吉青为盗之所本。此外,类此者尚多,不能一一举。此本刊刻至劣,袖珍本,粗黄纸印,显为道咸间的刊本,当是坊间很容易得到的书。

  (四)新刊全像海刚峰先生居官公案 亦名《海瑞案传》,题页上写着:“晋人羲斋李春芳编次”。李氏在序上说:

  ……使得二三臣如先生者布列中外,何患天下之不治平哉!然而决狱惟明, 口碑载道,人莫不喜谭之。时有好事者以耳目所睹记, 即其所历官所案,为之传其颠末。余偶过金陵,虛舟生为予道其事若此。欲付诸梓而乞言于予。余亦建言得罪者,忽有感于中, 因喜而为之序。

  观此则编次者并非李春芳。大约坊贾重其名,故题著李氏编次耳。作序的年分为万历丙午。当是讲海瑞故事诸书中之最古者。《大红袍》、《小红袍》之流,即系据此本而加以衍述放大者。此本结构甚简拙,首有《海忠介公全传》一篇,以下分为七十一回,每回有故事一篇,并不相连续。每回之中,首以叙事,更附以原告人的“告”、被告人的“诉”及海公的“判”。例如第十二回公案。

  断 赝 金

  淳安县有一涂阳明, 以金授匠制环。环成,持归, 尚不知赝也。经月始辨。以还匠,则饰辞百端矣。遂以讼于公。公已知奸在匠。至即以系狱, 而书一金字于其腕曰, 字损则重挞。人皆不知其意。旋已, 呼其妇伏阶下。因群中忽召匠至,怒曰:金字在乎?曰:金字在, 尚好底, 何敢有损。曰:金字若在, 尚是良民,且令去。复问妇曰:金子在, 可持来。妇曰然。金到, 以偿民, 而始挞匠。妇以声误,遂以金出也。

  告盗金不还

  告状人涂阳明,告为窃盗事。惯贼郑翊三素藐法律,害人百端。前月,到翊家制环, 带金五两,移放桌上。岂恶蓦见,盗心炽然,将金盗走,遍觅无踪。身与理谕, 吐出均分。恶贼坐执不认,反逞凶暴。乞天拘究追偿。衔恩上告。

  诉

  诉状人郑翊三,诉为架捏骗害事。切身守法, 素不为非,谨遵律条,秋毫无犯。仇豪涂阳明素欲害翊,无一可就。前月来翊家叫代制环,并未见有金子。岂料次日复来。即称遗失金子,为翊拾着。威振坐身。不思伊金失堕他处。坐翊所拾。又无赃勘,情实诬陷。恳恩洞察,情伪立分。上诉。

  [海公判]审得郑翊三乃奸诈人也, 亦刁恶人也。涂阳明到伊家制环,将金放于桌上,被伊盗走者无疑矣。阳明理谕均分,本合将金吐还。胡不认而逞其暴以制人者何也?盗金坐执不还,反逞凶暴,将以制明之忽取乎?何刁之甚!合依刁恶取律,姑免究之。但恶逞凶饰诈, 以擅逞凶暴,坐不合。

  以上所引的“告”“诉”及“判”颇与前面“叙事”有不合之处。大抵全书皆似此,且更有完全不相干者。大约“告”“诉”“判”或为当时实事,是“好事者以耳目所睹记”钞下的,而前面的叙事则为好事者逞其想象而为之,所以往往不合。此书为袖珍本.刊刻甚劣,亦为道咸间刊本,当不难得。

  (五)李卓吾先生原评西游记 金陵大业堂重刊本,有插图.缺第一至第二回。《西游记》今所流行者有三种评本,一为悟一子《西游真诠》,一为张书绅《西游正旨》,一为刘一明《西游原旨》,而李卓吾氏的评本则极罕见。此本卷首,有幔亭过客的题辞:

  文不幻,不文;幻不极,不幻。是知天下极幻之事,乃极真之事;极幻之理,乃极真之理。故言真,不如言幻,言佛,不如言魔。魔非他, 即我也。我化为佛,未佛口魔。魔与佛力齐而位逼。丝发之微,关头非细;摧挫之极,心性不惊,此《西游》之所以作也。说者以为寓五行生克之理,玄门修炼之道。余谓三教已括于一部。能读是书者,于其变化横生之处, 引而伸之,何境不通,何道不洽,而必问玄机于玉匮,探禅蕴于龙藏,乃始有得心也哉! 至于文章之妙,《西游》、《水浒》,实并驰中原。今日雕空凿影, 画脂镂冰,呕心沥血, 断数茎髭, 而不得惊人只字者,何如此书驾画虚游刃, 洋洋洒洒数百万言, 而不复一境,不离本宗, 日见闻之,厌饫不起, 日诵读之,颖悟自开也。故闲居之士不可一日无此书。

  在此题辞里,我们可以见出评者对于《西游》的见解,实较悟一子、张书绅以及刘一明诸人高出一等。

  (六)钟伯敬先生批评封神演义 题页上写着:“四雪草堂订证,清籁阁藏板。”四雪草堂为清初褚人获氏的书室。此本正与他的《隋唐演义》同一板式,惟《隋唐演义》曾经褚氏的改编,换了一个面目,而《封神演义》则一仍“钟伯敬先生原本”的旧贯而无大更动。卷首有褚氏康熙乙亥年的序,又存长洲周之标的原序一篇。插图凡一百幅,每回一图,皆葑溪马良御所镌,在清初的木版雕刻画中算是很工细的。在我所见的诸本《封神演义》中,此本乃最精者。回目仅有一句,如第一回: “纣王女娲宫进香”,第二回:“冀州侯苏护反商”,第三回:“姬昌解围进妲己”等等,并不对偶,此可见在明代还不尚对偶的标题。所谓钟伯敬氏的评语,颇浅陋,和其他称为钟氏批评的诸小说相类。

  《七》新编扫魅敦伦东游记 一名《续证道书东游记》,荥阳清溪道人著,华山九九老人述。凡二十卷,一百回。以南印度国“不如密多尊者继达摩老祖,发愿普渡众生,阐扬宗教, 自南而东,化及有情”的故事为主体,所以谓之《东游记》;而其叙述之诡怪变幻,不下于“证道奇书”之《西游记》。其宗旨则在“欲人克复本来,一归善道。”(序)“任其铺叙错综,只顾本来题目;莫云僧道玄言,实关纲常正理。”(《阅东游法》)其中诸魔之最大最顽强者为陶情(酒),王阳(色),艾多(财)及分心魔(气),一切世间恶罪,皆由此四魔之播弄而成。作者文笔很不坏;辞句活泼而整洁,叙杂乱琐碎的事而能前后贯串。但国内却无人曾提起过这部小说,大约是流传得不广之故吧。窃以为此作虽不能与《西游》并驾齐驱,却足方诸彭扬(Bunyan)的《天路历程》 (Pilgrim Progress》而无愧。今钞录其中的一段如下,使未见此书者得见其一斑。

  ……全真……道……昨慧光照出,这邻近乡村,人心积恶。上天发怒,应有灾难。但恶数之中尚存一二善人。我是以来救护,恐玉石不分,殃及善类。今听你等所说,有个道理,你二精可变作活物,待我变做贩卖之人,到这村中,试人善恶。若是善人, 当脱其难,若是恶人, 当降其灾。狐精道:“这等,我便变做个兔子罢。”虾精道: “我原还本身。”全真道: “虾不可共兔卖, 须是变做个野鸡, 以便我为猎户去卖。”一时各自变化起来,宛然一个猎户,担着雉兔。走长街,过短巷, 无一家不叫着要买……却好走到一人家门首,只见门内走出一个男子来,看见猎户便骂了一声。说道:“这等一个精壮汉子,不去做些别样经营,却担着两个活物卖钱。你得了钱钞,不过买柴籴谷,救你一日之饥,却叫这两个性命伤了。可怜也是他出世一番!有眼看着人世,有耳听着声响,有口食着草粟,有性知道疼痒,被你捉来送入人腹!”猎户听了,乃向二精说道:“走遍乡村,都是要买活物。惟有这家汉子,你听他口口声声,何等善言善语。若天降灾殃,不救这人家,如何过意?”虾精道:“这汉子言语虽善,不知他家道如何?”全真道: “须是到他家里观看方知。”虾精变的却是雉鸡。他故意飞入这人家。只听得个妇人在屋内哼哼的说道: “病歪歪的叫汉子买个鸡儿做汤。他道:放着鱼虾不做汤吃,偏要活活杀鸡,害个大性命。”虾精听得吓的飞将出来,说道: “仇人,仇人!虾儿鱼儿又不是性命!怪不得这家妇女有病。他既要吃我,我便乘他病报他一场。”全真道:“虾儿且莫燥性。我爱他个不杀飞禽,且全他家室。”只见狐精说道: “这满村都争买兔雉,连走兽也杀。此仇我当去报!”全真道:“你如何报?”狐精道:“我与他个好还报。他那好动刀杀的,便报他个项下出血。”虾精道:“他便有寸铁利刃,你却没刀。”狐精道: “乘他项下生疮害毒,我便叫他无药可疗,血流不止。他若是炮烙油火滚沸汤锅, 我便报他个浑身腐烂,遍体脓伤。……”全真道:“这是神天主张的事。你一物之微,敢操祸福之柄。”二精道: “这也非神天,也非我等, 总是善恶人心, 自作自受……”

  ——第二十八回:《祖师慈悲救患难,道士方便试妖精》

  (八)新镌批评秘本玉支矶小传 题页上写着: “烟水山人编次,醉花楼梓。”正文第一页则题着:“天花藏主人述。”共二十回。书颇罕见。内容不外为天花藏主人所刻的《玉娇梨》、《平山冷燕》一流的佳人才子,悲欢离合的故套,惟颇有道学气。文字也还洁炼,叙述人情世态也还真切。书中之主人翁为长孙无忝(才子)及管彤秀(佳人)。中有云:“在国初已生一个刘伯温先生,做了一番事业,享了一个大名。”故知其为明人作。

  (九)新镌批评绣像赛红丝小说 题页上写着:“天花藏秘本赛红丝。”共十六回,系明刊本。首有天花藏主人序。这是佳人才子小说中的一部“白眉”,不仅叙述是别开生面,即文章亦清秀可诵。不知中国何以无人提及。书中主人翁是宋古玉(才子)及裴芝(佳人)。他们的结合,不出于窥穴逾墙,而以咏红丝一诗为作合之因,贺太守为作合之人。他们也有历险,也经过奸人的播弄。然所谓奸人,却不是抢亲好色的花花公子,也不是凶恶夺产的叔叔,而是一个旧时的教读先生;所谓历险,也不是投水被救,改装潜逃,也不是被诬下狱,历尽艰苦,而是平平常常的挑拨与伪诈,未能成功的挑拨与伪诈。

  (十)幻中真 题页上写着:“批评绣像奇闻幻中真。”凡十二回,明末或清初刊本,首有天花藏主人的序。正文第一页题着:“烟霞散人编次。”内容系写吉梦龙一家之事,极变幻离奇之致。合家分散,父子见面而不识!书生灰心世事,将为僧,而忽得天书,竟以知兵平寇得大官,然后,辞官寻父,而祖孙会面,而父子会面,而夫妇复团圆,遂以合家享荣华,受高官为终结。

  (十一)五风吟 题页上写着:“五风吟,步月主人订。”凡四卷二十回,道咸间刊袖珍本。正文第一页题着:“云(?)间嗤嗤道人编著,古越苏漳道人鉴定。”这书内容并不很好。才子祝琼未遇时,即与二女三婢相恋,而为恶人平君赞所诬陷,历尽人世艰苦。于是改名换姓,领兵讨贼,而复得与他的二妻三妾相遇,团圆到老。故谓之“五风吟”。

  (十二)绣像两交婚 题页上写着: “步月主人著,枕松堂梓。”凡四卷十八回,亦为道咸间刊本。首有墨庄老人序。这书内容还不算坏,虽题《平山冷燕二集》,实则二书事实并不相接,惟其故事之结构,甚似《平山冷燕》耳。书中人物有甘颐、甘梦兄妹二人,及辛发、辛古钗兄妹二人。此二家互订为婚姻。在未团圆之前,也经历之不少艰苦。

  (十三)绣像呼家后代全传 题页上写着:“半闲居士批点,绣像呼家后代全传,内附陈琳救主,始终同载,金阊书业堂梓。”书凡十二卷, 四十回。首有乾隆四十四年滋林老人序。这书内容,甚似《说唐薛家将》,也是全家被杀,只逃了两个孩子,也是铸造铁丘坟,逃子几次来哭祭,也是中间受了许多艰苦,然后得以复仇;不过主人翁的姓名却是呼守勇、守信,而非薛刚、薛蛟,历史的背景却放在宋仁宗时代而非唐中宗时代。其中引《杨家将》的故事颇多,也提起杨家十二寡妇征西事,也提起包公及八大王事;而其中陈琳救主一段,则似为近来流行之“狸猫换太子”之传说所本。前乎此,似未见有说及这个故事的。这里说的是:庞贵妃——即杀害呼家的主动者——见刘妃有孕,甚怀妒忌,乃于产前预嘱产婆将刘妃所生太子换去,而将外面带来的一个女孩填充。同时,并嘱寇直将太子抛于河中溺死。恰遇陈琳,乃把他放在桃匣内,送到八大王那里抚养着。此种叙述实较近于情理,不似“狸猫换太子”之过于荒诞不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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