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郑振铎 > 希腊罗马神话与传说中的恋爱故事 | 上页 下页
白比丽丝泉


  绿沉沉的林荫下,有一块孤岩耸出地面,上面长满青苔,终年湿漉漉的不绝滴水,因此,岩下成了一道清泉,明澈无比;白日里,水中反映着蓝天、白云、树影,以及偶来饮水的美鹿,有过往的在此掬水而饮的倦客,更有林中仙女,也到这里来顾影自怜;到了夜间,满天的繁星,伴着缺月或圆月,也在水中现出她们绝端幽隽的面目来;而绚丽的晚霞,又给这清泉加上金紫辉煌的彩影,泪珠似的小雨点更使泉面起跳跃不定的圆痕。这个清泉名白比丽丝(Byblis)。凡知道白比丽丝这个名字的,无不知下面一段悲剧的故事。这故事在克里特百多个城市的人们口中传说着,传说了无数的年代,莫不引以为不法恋爱的女郎的鉴诫。

  白比丽丝有一个孪生的兄弟卡纳斯(Counus),她心里蕴着一种爱她兄弟的热情。她爱他,并不因为他是她的兄弟,也不用姐姐的爱去爱他。当然,在起初她自己不觉察心里已燃着恋爱的火;她常常吻他,拥抱他,也不以为是一件不道德的事。她好久为姐弟的爱欺蒙着;但姐弟爱却渐渐变为恋爱了。她见他时,总打扮得格外俏丽;她不能一刻不见他的面;如果有一个女郎在他看来似比她更美,她便妒忌这个女郎;她见别的女郎偶然同他谈话,也便觉得很不舒适。但在这时,在友爱与恋爱之间,她还没有一种清楚的辨别;她不觉得有欲望,她不追求恋爱的快乐;然而隐藏在她心中的火种却在暗地里延烧着。她称呼他为她的主,不欢喜称他为兄弟;也不要他称她为姐姐,只要他叫她白比丽丝。

  然而这时候,她仍竭力抑制她的热情;白天里,她很能守礼节,不容心里染着这种不清洁不道德的妄想;但每当她入睡时,恋爱的幻象便时时显现:她恍惚被紧抱在兄弟的怀中,虽然是在沉睡,脸上也不禁起了一阵红潮。当第二天醒来时,她还懒懒地躺在床上,追摹那甜蜜的梦境,久久不肯起身。最后,她心里自忏自悔地说道:“唉,我真是一个歹人!这个怪梦是什么意思呢?唉,但是我愿意这梦境成了真的!我为什么会有这种妄梦呢?他确是翩翩美少年,即在恨他妒他的人看来,也不能不说他是美貌的,非常讨人欢喜。如果他不是我的弟弟,我真要爱上他了;他是值得我爱的,然而不幸我却是他的姐姐。我在清醒之时,一点也不见有这种妄念,可是睡眠总带了这样的梦给我!梦中的事没有人知道,沉浸在想象的快乐里也不会有害处。唉,维纳斯和白翼的丘比特呀,你们晓得我那时是怎样地快乐呀!我的快乐和真情实境一样呀!那时候,我的心融化了,便回想起来也是甜蜜的!然而这不过是一种飞逝的愉快而已。

  “唉,要是我能够改换了姓氏和你结婚,我将是你父亲怎样美好的一个媳妇,而你将是我父亲怎样美好的一个女婿呀!不幸我们却生在一家!唉,美貌的好人儿!我想,你不久便将成为别的女郎的丈夫,对于我,只是泛泛的姐弟之好而已。最可恨我们是同父所生的姐弟。我的梦到底有什么意思呢!——但幻梦有什么价值呢?究竟幻梦真有价值吗?神祇们禁止的!——不,便是神祇也有爱上他们姐姐的:萨杜恩娶了他的同胞奥甫丝(Ops);俄刻阿诺斯娶了他的姐姐特西丝;如今俄林波斯山之主,也娶了他的姐姐约诺。但是神祇自有他们的法律,我为什么将凡人和神祇们相比呢?他们的习惯风俗都是不同的。我但愿我的热情能够因我自己的禁遏而消散,要是办不到,则愿在未曾倾泄出我的热情之前死去,安安静静地躺在我的床上,那时候,他将来吻我的唇;然而这事究竟要两人同意了才能实行!也许这在我觉得是喜悦,而在他看来却是一件罪恶。

  “然而爱奥李台(Aeolidæ)兄弟们不尝闯入他们姐妹们的幽闺中么!但我为何要知道这些事?要征引这些例子?我想到哪里去了呢?不洁的恋情呀,你离开了我吧,不要让我在姐弟的友爱之外,爱上了我的兄弟!然而如果他也先有意爱我,那么我便将对他的热情微笑了。那么,我且去就他吧,我是抵抗不住他的来就的!你能说出来吗?你能自己承认吗?恋爱将压迫着我说:我能够的!要是羞耻封住了我的唇吻,我将用一封私信申诉我的秘藏着的爱情。”

  她觉得这个办法很好,于是不定的心便决断了下来。她从床上坐起来,左腕靠在床上,说道:“叫他看见:让我们承认我们的狂爱!唉,我呀!我走到哪里去了呢?我心里感到的是怎样热烈的爱呢!”她右手执一支笔,左手执一片空白的蜡板,想把她所想的用颤抖的手写出来。她写了几个字,迟疑了一会儿,重又写下去;一面写,一面不满意所写的话,就从事修改;她忽而责备,她忽而赞许,忽而决心把蜡板放下,忽而又把它拿起。她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在临到实行的当儿,她又决心反抗做这件事。她的脸上,错杂着羞涩与勇毅的表情。她开头写上了“姐姐”二字,但一转念决意把这二字改过,然后,在涂改过的蜡板上写着下面的话:

  “一个爱你的人祝你健康,你如果不回答她也不要紧。唉,她羞于说出她的姓名。如果你要知道我所希求的是什么,我愿意在说出心事时是一个无名者,直到我的愿望确可达到时,方才说出我是白比丽丝。如果你肯注意的话,你从我灰白失色的脸面,从我眼里常溢着的眼泪,从我无缘无故的叹息,从我常常的拥抱你吻你,当可知道我的痛苦的心,当可知道这些是超出于姐爱之上的。然而,我的心虽十分扰乱,虽充满了热情,我却曾竭尽我的力量——神祇们是我的证人——要把我自己弄清醒来。我真不幸,我和恋爱的残酷的力决战了好久,想逃出它的掌握,我已忍受了甚于你所设想的一个女郎所能忍受的苦楚。如今实在不能再忍受下去了,不得不供出我的恋爱,怯懦地祷求着,要求你的帮助。因为只有你一个人能够拯救你的爱人,也只有你一个人能够毁灭她。二者之间,请你选择吧。总之,向你祷求的不是你的敌人,乃是一个最亲近你的人,她所要求于你的乃是更亲切的结合。让他们老年人去明白什么是正当的,什么是合理的,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让他们去保存法律的美好的区别。在我们的年龄,对于恋爱,是不顾一切的。我们还不曾发现什么是允许我们这样办的,却相信一切事都是可得允许的;我们做这事,不过依从神祇们的前例而已。你和我并没有严厉的父亲,可以不管什么名誉,也不怕有人禁阻我们。然而在弟弟姐姐的美名之下,我们也许要隐藏了我们的偷窃的恋爱;这也许是所以害怕的原因。我有完全的自由可以和你私谈;我们可以在公众之前拥抱接吻,还有什么不满足的?你要怜悯这个向你供出她的爱情的人,她如果不为绝顶的热爱所压迫,也决不会供出来的;不要让我在这蜡板上加上一句,我为你之故而死。”

  当她写下这些失望的话时,蜡板已经满了;最后的一行,已经写到了板边。她用眼泪润湿了印章——因为她的舌头已经干枯了——印上蜡板。然后,她脸上灼烧得红红的,娇娇怯怯地叫一个仆人来到面前,说道:“把这蜡板拿到我的……”经过了长久的沉默,才接上说,“兄弟那里去。”在授受的当儿,蜡板滑落到地上,这是个不利的兆头,她很觉得怕,但终于决定送去。送信的仆人等到一个适当的时机便把信呈上卡纳斯。卡纳斯执起蜡板,仅读到一半,便大怒起来,把板拋在地上;他几乎要用手把仆人颤抖的喉头扼住,叫道:“你能够逃,快些逃吧,你这不法恋爱的鼓动者!你的运命如果不包含我们自己的不名誉,你将因此而受到死刑了。”仆人恐怖地飞奔回去,将所见的报告他的女主。白比丽丝一听见她的恋爱已被拒绝,脸面变得死灰色了,全身通过一阵冰冷的战栗。但当她的知觉回复时,她的狂爱又热烈地回复过来,声息微弱地说道:“我活该受苦!我为什么要那么急躁地将我的伤痕告诉他呢?我为什么那么匆促地将应该隐藏的话都写在信板上呢?我应该先用迷惑的暗示探察他对我的意思;我应该先探察风向,慢一些把帆扯上,那么我的旅途便可遇到顺风,平安得多了。但现在我的帆已经张了起来,而所遇的却是意想不到的逆风;我的船如今是漂浮在大海之中了,我没有力量退回我的出发点了。

  “不,当我把信交给仆人时,它由我手中落下,这清清楚楚是个不吉之兆,警告我不要供出我的爱情,并且明白告诉我说,我的希望是不能达到的了。我的计划,我的实行计划的时期何不延迟一会儿呢?如果我不为恋爱所迷乱,神祇已经警告过我,哪有不能觉悟的呢?然而,我应该用自己的嘴唇去告诉他,我应该亲自把热情在他面前供出,不应该把我的内心信托那蜡板!这样他便可见我的眼泪,便可见他的爱人的面貌;而我也可诉说那么长的信都说不尽的话,我更可用双臂环抱他的不愿的白颈;如果那时被他拒绝了,我便可装出要寻死的样子,俯伏在地上,抱住他的脚,求他给我一条生路。如果这一件件的都不能感动他的心灵,我应该把这些伎俩全部使出;这些伎俩合并起来也许可以感动得他。也许送信去的仆人听错了话,也许仆人说的话不恰当,因此引起了他的愤怒;我想,这个蠢材必定选了一个不适合的时机,当时他心里正想着别的事,却把蜡板呈上去!

  “所有这一切都使我不利。然而他不是一只猛虎的儿子,他的心不是铁石铸就的,他也不是母狮乳养长大的,他终将被我制服!我必须再到他那里去;我有一丝呼吸剩在躯体里时,我总不倦不息地试着做去。因为半途中止要想做的事,不如开始就不要去做。而如今我已经开始了,那么,其次的方法,就只有去赢得已经开始做的事。我现在虽可放弃了我的追求,然而他一定会永久忆念着我已经走到那么远的情事。正因我放弃之故,他将猜想我的欲望是无决心的,或者更猜想我不过要诱引他,陷他在网里。二者有一于此,他就决不会相信,我之为此,乃是受燃沸我心的爱压迫之故,他将疑心我仅只为了情欲而已。总之,我如今决不能放弃这已铸的错误。我已经写了信,且把自己许给他了;我这样做真是太鲁莽了,虽然并没有再进一步,在他眼中看来,我已是一个犯罪的人了。所以,以后的事给我希望者多,而无一件足以使我恐惧。”她这样自己盘算着;她正在懊悔走错了一着棋子,同时却更想试走第二着。于是这可怜的女郎对她弟弟使尽了种种的伎俩,凡力所能及的无不使用到,然而一一被他拒绝了。最后,他见这事没有了结,他姐姐决不肯放松他,便逃出本国,躲避这可羞的结合。他在另一个地方,创造了一个新的城;此城即名为卡纳斯,在卡里亚(Caria)的西南部。

  女郎知道她的弟弟逃走了之后,失去了一切的理性;她扯碎衣服,捶胸顿足,自怨自艾,她也离开本国,舍弃了可厌的家,追逐在她的弟弟之后。她像狂人似的追逐着,经过了卡里亚,经过了莱勒其斯(Leleges),经过了吕喀亚人(Lycians)的地方;她又经过克拉古斯(Cragus),经过里米尔(Limyre),经过克珊托斯(Xanthus)的河道,经过那个狮头蛇尾喷火的巨怪齐米(Chimaera)所住的山脊。她走过这个多林的山脊不远。最后,因倦疲之极,跌倒在地了;她的金黄色的美发如川流似的横散在黑泥上,她的娇嫩的脸埋伏在腐烂的落叶里。莱勒其斯的仙女们想用她们的柔臂扶她坐起来,想用种种言语去安慰她,并缝合她的伤裂的心。白比丽丝却躺在地上,默默无言,用手指玩弄着绿草,更用涌出来的眼泪灌溉着草地。据古代的传说,仙女们便给她永不枯干的泪水的源泉。正如西风起时,因寒冷而冻结的水珠,现在却为太阳所融化一样,白比丽丝也为她自己的眼泪所浸化,变成了一道明澈无比的清泉;至今还涓涓滴滴地流着,被称为白比丽丝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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