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牙女郎|郑振铎

象牙女郎

　　丘比特是顽皮的，而维纳斯却是喜怒无常的，所以恋爱的遇合，比别的事情更奇特，更多幻变，更可惊可愕。常有绝不相配的人而竟生求死追，恋着不舍；更有异常热恋着的人，而竟孤叹独怨，不是生离便是死别；更有为了恋爱，死的可以得生，物质会有灵魂的。如今要说一件更奇特的故事，这故事也是维纳斯从中主持的。

　　匹克美梁（Pygmalion）是库普洛斯（Cyprus）的国王，而库普洛斯却是维纳斯喜游之地，那里有她的一所大庙，每当大祭时，各地的人民潮涌似的到庙里来贡献礼物。匹克美梁尤虔诚地奉祀她，不肯有一毫的苟忽。

　　匹克美梁以雕刻著名，他的宫里，陈列着许多云石、象牙以及已成未成的雕像；那些雕像一个个神采奕奕，比活人只差一口气；有的须眉怒张，似有扛鼎拔山之力，有的娉婷娇媚，比绝世的美女还动人怜爱。有时，他雕着神们的故事，如宙斯与巨人之战，那些凶猛的巨人，一个个筋骨显露，或执巨石，或执尖刀，向诸神投掷；而宙斯使着他的雷霆，不知震死了多少的敌人；雅典娜安闲地举起盾和矛，受伤的巨人跌倒在她的足旁；更有尼普顿执着三股叉，也是威猛无比。他还雕着受伤的女战士，那勇健而又秀丽的脸上，现着强忍的痛苦，使见者都感得怜恤。

　　这位雕刻家终身不肯结婚，这不是没有原因的。

　　原来匹克美梁住的地方，许多妇人都是不贞节的。她们虽住在库普洛斯，却不知崇敬爱神维纳斯。维纳斯非常嗔怒，便使她们甘心为妓，污辱了她们的芳名而不悔；等到廉耻丧尽，脸上不再现鲜红的颜色时，她们便被化为坚石。匹克美梁眼见这些妇人的无耻与结局，便憎恶一切的妇人，以为她们的心灵是充满罪恶的，不愿与她们发生什么纠葛。因此，他立意独身，不要有一个同床共枕的人。有一次，他使出他的巧妙无伦的技术，用象牙雕成一座女像；这女像的美丽，没有一个凡间的妇人可以比得上；唇角现着微笑，眼波如欲流动，颈是最温润的柔颈，手足是最完美的手足；那尖尖的纤指，那迎人而笑的姿态，几使见者忘了这是没有生命的雕像。匹克美梁眼馋馋地望着自己的创造品，且诧且羡，不禁堕入恋爱的深渊中了；大概恶作剧的丘比特乘其不备，已经对他发了一箭。

　　他常常举手放在雕像上，抚摸着，试试这美肤到底是温肉还是象牙；他几乎不相信这是象牙雕造的。他轻柔地吻着她，仿佛她也报他一个甜蜜的香吻。他对她说着轻若微飔、绵绵如莲丝的情话；他紧抱着她，手似乎陷入了玉肌，这时，心里又怕自己的指痕将永留在她肌肤上。他简直当她是真的情人，低呼着亲昵的名字，时时带了女郎们所喜悦的礼物给她，又赠她最馨洁的花朵；还制了几套美服给她穿上，把戒指戴上她的手指，把颈圈挂在她的颈际，把珠宝悬于她的耳下。这一切更足增加这雕像的美丽，然而没有这些东西时，她更是天真可爱。他把她放在床上，用最柔软的枕给她枕着，覆以轻温的被，称她为同枕的爱人。

　　现在，维纳斯的大祭节到了，所有库普洛斯人都潮涌似的跑来瞻礼。小牛双角上贴了金，颈间受了一刀便倒了，祭坛上不断地袅着香烟。匹克美梁把他的祭礼献上了之后，便站在坛旁，虔诚地祷告道：“呵，神们，如果你们能够赐万物给人，我求你们给我一个妻……”底下他不敢加上“给我那个象牙女郎为妻”几个字，却接上说：“一个如我象牙女郎一样的女郎为妻。”维纳斯这时正临坛受祭，听见了他的祷告，知道了他的真意，便给他好的兆头，祭火三次燃得很旺亮，火头高高地冲跳到空中。他祭毕回家，立刻去寻他的象牙女郎。像一个久别归来的情人，他俯在她身上，接了无数的吻。她的唇似乎红润了，温暖了。他再吻着她，且用手抚她的胸。

　　坚硬的象牙，在他的手下柔软了；冰冷的死像，在他的手下温热了，正如一块黄蜡受了太阳光融软了一样。他站起来，喜悦得几欲发狂，然而仍旧疑惑着，怕自己有错误，用手再三地试探。是的，真的是肌肉，是最馨柔的肌肉！血管在他试探的手指下有秩序地跳动着；于是匹克美梁向维纳斯倾泄出他的谢忱。他热烈地仍将他的唇接合在女郎的唇上；现在吻接的是真的唇了，是樱红的美唇！女郎感觉到他的接吻，脸上一阵羞红，便向光明抬起了她的羞怯的双眼，同时她看见了天空和她的情人。他们结婚时，维纳斯也亲自降临。他们快快乐乐地度过了九度的月圆，她便生了一个女儿帕福丝（Paphos），不久，又生了一个儿子喀倪剌斯（Cinyra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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