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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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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屋子坐着一个老妇人,是长班的母亲,她看到惜时进来了,倒是讲规矩,抢着上前,接了脸盆过来,就把壶里的水给他斟上。破桌子边,放了一口冷水缸,桌上有煤油灯,有整束的大葱,有破旧的灰色香炉,还有两双破污袜子。那老妇人就在袜子边拿了一只破碗,就在缸里舀了一瓢凉水,向盆里渗着。她道:“先生你先回房去罢!你还得沏茶,我把开水壶提着,送到你屋子里去。” 惜时在这屋子里,实在受不了这一股子臭味,也只好依了她的话,先回屋子去。不多一会,是长班将水送了来。他也不征求惜时的同意,在茶叶瓶里抓了一把茶叶,就和他放到茶壶里去倒了一壶茶。 惜时洗过脸,又喝一杯热茶,算是有了一些暖气,可是喝着茶的时候,凝神想了一想,那长班屋子里的水缸,环境非常之肮脏,而且那缸是不曾盖着的,壁上的灰尘,真个如堆花山水一般,那上面又不曾有生漆和胶水黏着,当然很容易落下来,而且桌子上摆着臭污袜子,今日如此,平日当然也如此,这缸里可难免落下脏东西去的了,这种水喝到肚子里去,可是有点不起好感。如此想着,这杯茶可就喝不下去了,只好渴着。 约莫过了半小时,长班代笼的那炉火,算是着了,他就代搬进来,而且上了一壶凉水,在炉口边放着。惜时对于水既是怀疑,当然对这壶水,也不大放心,可是这会馆里的自来水机头,就在长班屋子里,若不由那缸里经过,要干净点,以后只有自己去放水喝了。于是茶壶里的茶不要,水壶里的水不要,自己拿了壶、到自来水机头去放水,好在屋子里有了火,暖和得多,做事比较得有精神,索性拿出钱来,叫长班去买了做饭的东西来,桌上于是摆了一个碗大的报纸口袋,那盛的是米,一张五寸见方的报纸,托了一块豆腐,一片青菜叶,包了一块巴掌大的生猪肉,又当菜,又当荤油使。一只缺口茶杯子,装了两个铜子酱油,一个铜子大的纸包,那是盐,还有一棵大白菜,也压在桌面上。 吃的东西是有了,还要自己来做。脸盆洗了米,先向长班借沙罐焖饭。其次向外面舀了水来洗菜;又要借菜刀砧板来切,又要借菜锅勺锅铲子、菜碗、饭碗、筷子、小勺子,越是怕与会馆里人见面,越是想起了许多事要进进出出。好容易把饭菜做成功。饭既是夹生的,豆腐煮白菜,放多了盐与酱油,几乎咸得不能上口。胡乱吃完,把家具送走,累得伸不直腰,又躺下了。本来这种事是生平第一次干的,以前不但不愿做,看了别人做,还嫌他小家子气,现在自己为了经济的逼迫,也只好做起厨子来了。 想到这里,悔恨自己以前把钱看得太松了,于今来吃这种苦处。又想到这种局面,也断断不能持久,不但自己不愿做,而且每日拿钱去买柴米油盐,也无以为继。你看会馆里这些同乡,又是在我背后私议,他们不是笑我贫酸吗?还是那一句话,假使我中了头奖,我一定天天坐汽车回来,还带两名听差在我后面跟着,就是听差穿的衣服,也让他们各穿着一件皮袍子。到了那个时候,摆出十足的威风来,看他们是不是还窃窃私议。 一人躺在床上想着,觉得无论一件什么事,若是自己想去解决,都非等着中头奖不可。在床上躺着想还不算,又跳下床来,就着桌上的纸笔,列起一张预算表来,第一笔开的是置房产一万元。第二笔是买汽车三千元。第三笔是预备一个小书库,经费约三千元。第四笔是制衣服二千元。第五笔回家费一万元。第六笔结婚费五千元。银行活期存款一万元,定期存款二万元。写到这里不觉从头校对一番,竟是超出了五万元的数目,果然有了钱,不能这样挥霍,还得仔细审查一下。于是把列的预算表全盘推翻,又再列过一张。冬日天短,他足不出户,又是上灯时候了,这少不得又要做晚饭吃。但是上午那一餐午饭,把自己已闹得精疲力竭,现在哪里还能做第二回,简单一点,还是买几个烧饼,和一毛钱酱肉,就这样对付一餐吧。如此想着,一个人悄悄地照办了。就这样度过了一天。 次日醒来,已领教昨日炉火的滋味,一切不忙,只缩在被里睡着,等长班代为笼过火以后,然后再起来,已是十一点多钟了。算着日子,正有两张一万元的奖券,是今日开奖,在今天晚上,全部可以发表,中与不中,就在这几个钟头之内,决定命运的了,假使今天中了小奖,不见得还能中五万元的头奖。那么,就要另造一个预算表,照一万元的款项来支配了,反正在屋子里烤火,也没有别的事。于是乎又造起较小规模地预算表来,忙到两点钟,才出去找了家小饭馆,吃了三毛钱的饭,回来依然继续地造表。可是到了晚上,到奖券店里去对号码时,连附奖不曾中得一条。 寒风凛冽中步行了回来,心里还自慰着,不中一万元的奖券也好,我的好运气,留到五万元头奖的奖券上去发泄,省得中了小的不能再中大的。他如此想着,在整个星期之中,他都是预算着中五万元头奖的事,同时他也日日估量着他自己箱子里的存款。原来他搬到会馆里的时候,只有五六块钱了,添着东西,和逐日的食用,已经耗费得只剩两块钱了,若是每餐到小饭馆里去吃三毛,又只能维持三天,三天以后,又将如何呢?为延长日子起见,还只有那个办法,自己来做饭罢!买十个铜子的米,十个铜子的油盐菜,五分洋钱就可以吃一餐,每天只要一毛钱的伙食罢了。于是把前几天所认为烦腻的事,又干了起来。 这个日子,所买奖券的对奖券日期,都依次而过去,到了最后一个日子,便是五万元的开奖期了。他经过了许多日期,知道中奖不是件容易事,所以也并不怎样注意,心里淡淡地,把这个日期混过去,直到过了一天整的,然后才到那个奖券店去,远远地看到那家奖券店门口,红艳艳地挂了许多红绸帐幔,正中那福红绸,缀了四个大金字:“头奖志喜”。呀,这家店果然卖出头奖去了,买主不要就是我吧?想起来,心中立刻砰砰乱跳。及至到了大门口,只见一张大红纸上,大书几行黑字,“本期慈善奖券,头奖为四五六三号,由本号售出,为大发银行赵君购得。” 原来购得头奖的,另有其人,不是自己,还是银行里的人中头奖,真是越穷越没有,越有越方便。但是头奖不中,别的小奖,能中一个也好。于是走进店去,要了十二奖的号码,仔细检查一番,又是一个也不曾相符,而且自己奖券上的号码最末一字,也不和任何一奖末字相同,就是附奖也没有希望的了。算了,一场发财的梦,到此完全告终。 垂头丧气,走出店来,向回会馆的路上走,心里可就想着,要是不买这十几元奖券,在会馆里足可以维持一个半月,于今只剩了几毛钱,下午不但要吃饭,而且还要添炉火,就是今天已经不能过了。两手插在衣袋里,扛了两只肩膀,在马路上只管低着头走,忽然呜啦呜啦一阵乱响,汽车喇叭叫着,抬头看时,嘎吱一声,一辆大汽车在迎面停住,自己吓得赶紧将身子闪开,不免向开汽车的车夫瞪了一眼,那开汽车的是穿军服的人,他不但不怨自己莽撞,反向惜时瞪眼道:“差一点儿,没有压死你这小子,便宜下你。” 惜时尚待说他时,看那车上,有个穿皮大衣的女子,偎在一位穿长袍马褂的小胡子先生怀里,那人是谁?不就是培大之花米锦华吗?自己为她落魄到这般地步,她又在别人怀抱里看着自己微笑了。 §第二十一回 狂饫肥甘酒楼做客 勉抗冻馁野寺依僧 上回书说到黄惜时在大街上经过,看到米锦华和军官同坐一辆汽车,带着微笑过去,真个是前尘影事,兜上心来,一种酸甜苦辣掺和的滋味,简直把自己麻醉了。他站在街上,待了半天,一步也移动不得,还是一个人力车夫,拖了一辆车子过来,向他兜揽生意,他这才回醒转来,坐了车子,就回转会馆,给了一毛钱车钱。身上的钱,又少了几分之几,这钱一方面的事,简直不能想。所幸那炉火,还是其势熊熊的,屋子里充满着暖气,连那件破大衣也不脱,随身向床上一倒,就躺着不动。 可是他外表这样静止,心里头却是加倍地浮躁,前前后后的事,仔细一想。想过了之后,又要后悔。悔着想着,在床上直躺到天色昏黑,才叹了一口气。跳将起来,买了几个烧饼在炉口上烤着吃了。桌上放了一盏高不到一尺的煤油灯,倒罩着桌上放了一叠中奖以后的预算表,汽车算买了,洋楼算盖了,自己依然靠住了白炉子吃干烧饼。 正这样想着,忽然噗的一声,响入半天,自己想起来了,这已是旧历年边,旧京住户,过旧年的思想很深,开始放年爆竹了。年年这时在南边,一担行李向乡下一挑,家人团聚,其乐融融,每日吃饱了饭,并无别事,不是背了手在河沿上看人打鱼,便是捧了一本书,坐在打稻场的稻堆上晒太阳,到了夕阳落山之下,看看那远山上,放着一丛丛的野火,非常有趣。南方虽到了严冬,也不过冷上两三天,其余的日子,依然可以在田陌上往来,尤其是下雪天以后,成千成百的斑鸠,它们到处寻找食物,庄稼人家的耕牛,放到于田里去吃草,那斑鸠有的站在牛犄角上,有的站在牛背上。那牛也并不知道,只管拖了那斑鸠走,这种景致在北方决计看不到,像这一类的事情,越想越多,更是想到南方的好处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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