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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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惜时听那说话的声音。正是女子,猛然惊醒,坐了起来,只将席篷一推,便见昨天那只船挨船而过,船上还是那两个人,只是那个女子将粉红衣服换了淡青的了。 只是这样一犹豫,那一只船已经开到两三丈路之外。那个女郎倒坐在船板上,脸正对了这边,伸出一双白臂,将船板上堆着的菱角蔓子,一面理着向水里丢,一面摘了菱角,抛到筐子里。偶然一抬头,将头上的散发,掀到后面去。就在这时,远远地和惜时打了一个照面,惜时的船,是抛了锚的。看着人家的船,悠然而去,自己的船,一尺也移挪不动,待要抢着将锚拔起,赶了上去,又觉得太著了痕迹。只好呆呆地望着这只船,越走越远,今天什么都准备好了的,衣袋里正藏着一只闷表,连忙掏出来看时,乃是三点三刻,那么,明天她们要再来的时候,也不过三点前后,以后可以按着时候来等她们的了,今天虽然等着了,那也只好算白费了一天工夫,自己将这事闷在心里。 到了次日,又依照预定时间到湖汊子里去等。可是今天和昨日又不同了,一直等到红日西下,望着这一湾流水,也不见采菱船的踪影。自己想着:这或者是自己来晚了,采菱角的人,已经满载而归了。 到了第三日,还是吃了午饭就到河下来,以为她们绝不能不吃饭就出来,今天是准可以遇到的。然而望着这一湾流水的上下游,空悠悠地,除了几只白鹭会由上游飞过来,此外还有什么?连候二日不见,大概是不来了?本来采菱角也是一种游戏的事,何必日日都来,大概是从此终止了。他在船头上,向着前边呆呆地望了许久,叹了一口气,自回家去。 这一天算了,到了次日,想起黄介人的话,她是陈步贤的小姨子,陈步贤家住在水竹庄,离这儿不远,何不前去看看,或者能探出一点消息来,也未可知。因之,换了乡下从不穿出来的西装,装着观看风景,慢慢地踱到水竹庄来。这个庄子,前面临水,三面都是竹林,除了有水路前去,来客都是由后面抄上前面。所以直到庄边,还看不见庄前的人物。 惜时转过竹林,便听到前面一阵喧哗之声,看时,只见一群男女站在河岸上,只向河里招手说笑,赶过庄前一所打稻场,却是河里一只小船,载着人和行李,向下流而去。原来这里出门,因河流之便,多不坐车,就是用小船将人载出河汊,再到大河去搭船。看这样子,这庄上是有人远行了。 惜时正在忖度,他所要会的那个陈步贤,也在河岸上送客,看到他,连忙过来问道:“好几天不见,我以为你早到省城去了,原来你还在家里。” 惜时道:“我不到省里去,我打算到北京去,但是因为铁路不通,我还走不了呢!” 陈步贤道:“哪个说的,铁路不通?我们这位舍亲,现在就是回省后再上京。”说着,手向河下一指。 惜时心里一惊,问道:“是哪位令亲?” 陈步贤笑道:“是我姨妹,人很开通的,你昨天不来,要是你昨天来了,我就可以给你介绍了。” 惜时听了这话,不觉默然。陈步贤道:“我不骗你的,你去打听打听回去,火车的确是通了。” 惜时听着话,偷眼看看河里的船,早无影无踪,心里实在懊悔昔日在河下等她,早到这里来,岂不是和她早成朋友了,因道:“你令亲在省里住家,消息当然是比我更灵通,火车通了,这话一定不假,回家我和家父商量,一两天之内,我也要走了,但不知令亲到北京去,进的是什么学堂。” 陈步贤笑道:“这个我是外行了,不过她也说了是要考大学。” 惜时笑道:“你真是外行,北京的大学多得很,叫我到哪里……”说到这里,自己忽然省悟起来:姓陈的并没有叫我去找她,我怎么倒反问起姓陈的来,便改着说道:“哪里去知道呢。” 陈步贤倒也不曾用心,说过去就算了,倒约着他到家里去喝茶。惜时道:“我在家里闷得不得了,听到火车通的消息,我急于要回去商量启程了,改日会罢。”说着,点头作别,就回家了。 到了家里,看到他父亲嘴里衔了旱烟袋,烟荷包里,满满装着一荷包关东叶子,踱出,大门口来。惜时两手一伸,拦住去路,便道:“你老人家这一出大门,又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不要走,我有几句话说。” 守义由嘴里取旱烟袋,将烟嘴子指点着他道:“你这个孩子,又是这样冒失,有什么事?这样等着我说哩!” 惜时道:“你老人家预备几百块钱罢!我明天就动身到北京去。” 黄守义道:“你一晌都没有提到要走,怎么今天突然地说要上北京去呢?” 惜时道:“以前我是不知道火车通了,所以等一天又等一天,现在火车通了,我怎样不走呢。” 守义道:“就是火车通了,也应当有一两天筹备,怎么说走就走。” 惜时道:“我在乡下,又没有一点事,今天走,明天走,都是一样,我何必多耽误念书的时间!况且说是收拾行李,有今天晚上一整夜,也够收拾的了,我明天一早就到省里去,不知道你老人家能筹多少钱。” 守义道:“你说走就走,我能筹多少钱,等你到了北京,我陆续汇给你罢!” 惜时道:“那我怎样等得及呢。” 守义道:“最好你还是迟一两天走,让我把款子筹起来,你好带了走。” 惜时道:“你老人家在乡下的面子,要筹个千儿八百块钱,难道还有什么问题吗?” 守义笑道:“小孩子倒会说大话,乡下人哪个人家里,终年地存着大批现款,等人来拿。真是存着有洋钱的,他们都挖了窖将钱埋着,一直把洋钱满了绿锈,他也舍不得花费一文,又哪里肯移挪给我们用?现在要钱,只有两个法子:一是开了仓门,卖一两百担的稻,其二,是到镇上几家熟铺子里去借一借,但是我向来没有和人家开口借整批的钱……” 惜时道:“那要什么紧,我们又不是借了钱不还,他们若是嫌钱拿进拿出有些费事,我们就按着月息给他利钱,十天是给一个月利钱,三天也是给一个月利钱,这也就不亏负他们了。” 守义听了他的话,心里十分不高兴,但是儿子要去求学,是一件好事,又不愿扫了他的兴致。因道:“既是你明天一定要走,恐怕你妈手下还存有一点钱,叫她先拿出来罢!” 惜时道:“一点款子怎行?就是你老人家随后寄给我,我也要带三百块钱才能去呢!” 黄守义见儿子说话时,两条眉毛,只管皱了几皱,便衔着烟袋点了点头道:“好吧,我给你凑齐来就是了。” 于是回身进家和乌氏商量这事,乌氏更是疼儿子的。五年前收藏了二百块新龙洋,放在箱子底下,作压箱钱的,当晚便一齐拿了出来,此外还差一百块,再三地和惜时好说:“在家里还忍耐一天,等卖了几十担稻子,第二天再走。” 惜时一想,只耽搁一天,也误不了什么事,只好忍耐了。 到了动身的那一天,守义和乌氏都一齐送到河岸上,乌氏用手巾擦着眼睛,却对了惜时不住地张着嘴哭,哭了一阵,又向地下甩着清鼻涕。惜时的行李,早有家中两个长工,给他搬上了小船。到了河边,守义和惜时都上了船,乌氏勉强大着声音道:“你一路都要写信回来,到北京路远,不要像在省城那样动不动整个月不写信回来。” 惜时一回头,见他母亲眼睛里两包眼泪,几乎要滴了出来,心里不免受了一种奇异的感触。站在船上,呆呆地向母亲望着。那个小中秋儿,和了家里人,也送到河岸边,两只小手拖了祖母的一只手,跳着脚道:“爷爷和叔叔到哪里去?我也要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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