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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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惜时道:“不是我们这里的,难道还有几百里路以外的人,跑到我们这里来采菱角吗?” 介人道:“自然不是为了采菱角,而从几百里路外跑来,然而几百里路跑了来之后,再来采菱角。这总也是可以的吧!告诉你吧:她是由省城里来,到水竹庄陈家来看她姐姐的。” 惜时道:“莫不是陈步贤的小姨子?那她应该姓白了。” 介人点点头,惜时道:“你怎么认识她的呢?” 介人道:“我也不认识,是步贤的孩子,在学校里对同学说:他城里的小姨来了,小姨天天到湖汊子里采菱角给他吃。我刚才在岸上看见那采菱角的船,我想不是她,这里还有谁?” 惜时笑道:“步贤,是我很熟的人。……”说了这句,他接不下去了。心想问这个姑娘,与陈步贤熟不熟,有什么关系哩?介人道:“是啊,我也没有说你和他是生人,你若去见步贤,或者他可以介绍她和你见面的,哈哈。” 惜时笑着,道了一声:“胡说!”掉背回家去了。 乡村人家,到处都露着古风,物质上的设备,往往是和城市上相隔几个世纪的。在城市里的人,总是羡慕乡村自然的风景,在乡村里的人,也总是羡慕城市里物质文明。惜时回到家里,天色已是昏黑了,走到堂屋里,远远地就看到祖宗神位下香案之上,放出一点绿豆大小的火焰,照着屋子里带着一种淡黄色,那正是一个黄篾架子,上面摆了一只圆瓦碟,碟子里盛了一碟子菜子油,放了两根灯草,这就是所谓的油灯了。 惜时立刻想到住在城市里,电灯是如何地光亮,而今在家里,却是过这样三百年前的生活。然而还有城里人,老远地跑了来过这种日子,这又可想各人见解不同了。正想着,忽然有人叫道:“黑漆漆地你一个人站在这里做什么?快吃晚饭去。”说话的便是惜时的父亲黄守义,他是终日衔着一杆旱烟袋的。惜时虽不曾看得清楚,只在这一阵辣气冲人的烟味里认识着,知道是他的父亲了,便到厨房里去吃饭。 乡下人的厨房,都是很大的,照例是柴灶的对方,放着桌子吃饭,为的是盛菜装饭,来往方便。这一个大厨房,就是灶头上烟囱边,放了一盏竹架子的煤油灯,这种架子,很像城市里的自来水塔,也像消防队的警楼,只是一面多了一个提携的提柄。架子上架着一个洋铁扁壶,因为绝像无腿的甲鱼,所以乡下人就叫它洋龟,龟嘴细而且长;挺直地伸着,吐出一根灯草,那里就是灯的发亮处了。对于这盏灯,惜时曾屡次提议要革除,只看着那洋龟灯头上,半寸长的火焰,倒吐出四五寸长的黑烟来:是多么有碍卫生。父亲每年收着整千担稻子,要合四五千块钱,为什么省着一盏玻璃罩的油灯都舍不得买。 黄守义先是不理会,后来惜时又说:“人生要钱,无非是为的衣食住,并不是为求着堆在家里好看,有钱不花在衣食住上,挣钱就没有意思,本来不花钱,何必拼了命去挣呢?” 黄守义听了这话只说:“小孩子胡闹,若是挣来就花掉,世上哪来几百万几千万的大财主。” 惜时觉得一盏灯的事小,挣钱为了什么?这个理由,必得说一说,就对人说:“有一天钱到了手里,必得要狂花一阵。” 倒是这句话打动了黄守义的心,就折中两可,买了三盏玻璃罩灯,惜时的书室里一盏,卧室里一盏,厨房里桌上一盏。那三盏灯虽然天黑时就点着了,可是要等惜时用得着的时候,才能大放光明,不然,就只留着红绳粗细一丝光焰。 这时惜时走到厨房里来,他母亲乌氏看见,连忙将桌上一盏玻璃灯的灯头,拧得大大的。惜时皱了眉道:“这为什么?还要等到我来才亮上煤油灯,就是先点着了,也耗不了多少油。大概卖一担稻,足够点两个月吧!” 乌氏笑道:“孩子!我们虽省俭一点,但是在你头上,并没有省过钱啦!况且我们省下这分家财来,也是留给你,你还有什么不愿意的呢?将来你成了家,你就知道做父母的苦扒苦省是为了什么了。” 惜时也不做声,自坐到桌子边吃饭。 他家虽是一乡的巨族,可是自家吃饭的人很少,只有五个人,除了黄守义夫妇和惜时,此外还有个寡嫂冯氏,一个六岁的小侄子小中秋儿。三代坐了四方,桌上一碗煮豆腐,一碗盐菜,一碗炒老茄子,都放在桌中心。另外一碗红辣椒煎干鱼,一碟煎鸡蛋,都放在惜时面、前。小中秋儿和他母亲一方,另用一个小碟子,盛了一块鸡蛋,几块豆腐,放在他面前。 惜时吃着饭说:“若是火车不通,我就先到上海去,家里我住不惯了。” 乌氏望着冯氏道:“哦!我忘了叫陈大嫂晚上蒸腊肉了。” 陈大嫂是他家帮工的,在灶前收拾余火,将火钳夹着烧着的柴段,放进瓦罐子里去,好闷成焦炭。一听东家奶奶说,放了火钳,笑着站起来道:“我忙着给二先生炒南瓜子,把这蒸腊肉忘了,中午还剩有几块咸鸡,二先生吃吗?” 惜时瞪了眼道:“冷东西不卫生,我不要,你们乡下人知道什么。” 黄守义将筷子头梳了一梳短胡子,笑道:“你不要骂她是乡下人,我和你妈,你嫂嫂。”说着,放下筷子来,用手摸了一摸小中秋儿的头,笑道:“他也是个乡下人,不单是陈大嫂一个人是乡下人啊!” 惜时也觉得自己的话有点不对,便不做声了。 吃过了晚饭,他就没有心思看书。想到乡下物质不文明。又由此想到弃了城市来欣赏自然的那个女郎,介人既然说她每日都到湖汊子里来采菱角的,一定也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来,可惜当时因为自己有些不好意思,不曾把这话问出来,若是他的话可靠,今天她一定还会来的,照着昨日的时间计算,早早到河里去等着,大概会碰到她的。 他这样想着,带了两本书,又带些茶叶干粮,独自一人到船上去。心中又想着,船弯在河这边,她们的船走那边去了,会看不见,弯在那边,对于这边,也是一样。于是将舱里收着的一个不常用的小锚,翻了出来,将船撑到河中间,将锚抛入水内,这样地守着,无论船打上下左右来,都是可以看见的了,将船弯好了,拿了一本书,便躺在船头上来看。然而今天看书,却和往日不同,书上的字,说的是些什么?一点也不知道。 看了几页书,忍耐不下去,船上本有炉罐柴片,便到后艄去烧水泡茶喝。烧开了水,泡了茶,吃着干粮,混了不少的时间。这河汊里静悄悄,只听到两岸的虫声,偶然一叫,哪里有一点篙橹之声发生在水上?惜时等了个不耐烦,一摸身上,还有两条小手绢,便伏在船边,将手绢洗了,洗过了手绢,又把洗船的扫把,伸到水里去蘸着水,将船的四周都洗擦遍了,然而抬头看一看天上的太阳,依然正正当当的高照在头上,时候还早着呢!没有法,复又躺到船头上去看书,因为怕太阳晒,将船的席篷扯上前来,挡住了一边。 工作了许久,人已是倦了,看书又看不入味,眼皮一涩,便蒙眬地睡去。这一睡,也不知经过了多少时候,忽听得有人叫道:“是哪个的船?停在河中心,挡住了人家的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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