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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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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和道:“你都磨得动,难道我还磨不动吗?到了家里来,现在就剩我是个闲人,我也怪寂寞的。” 他说着话,就起身向磨房里走。桂英觉得有了自己丈夫去打替工,就比找别人好得多,也就跟玉和一路回来。凡是庄稼人有一碗饭吃的,他家里必定有一间米房,地上扫得干干净净的,预备在这里砻糠筛米,米落到地上就可以扫起来,因之磨子筛子等物,都在这米房里。由这米房里过去,便是仓房。玉和一走到这里,就想起上次回来,哥哥在仓房地窖里取现洋的那一件事。自己骗着嫂子,可以做县知事老爷。县知事在哪里?回到米房里来磨糯米来了。就如此想着,走进屋子里,就不由得脸上一阵发热。田氏见他脸上红红的,以为他不好意思代老婆来磨磨,便笑道:“当年我做新娘子的时候,你哥哥也常是和我打替工的,现在轮到你夫妻二人头上来了。” 玉和搭讪着看看磨架子,又将磨砻担摇撼了两下,笑道:“也许我不行呢。”说着,就开始磨起来。玉和究竟是生长农家的,虽然多年不做重工作了,然而像磨这小磨子的事情,还优为之。他站在屋子中间,将磨子拉得飞动起来。 桂英坐在一边,只是含着微笑。田氏坐在磨子边,将铁勺子舀着米水,向磨子眼里一下一下地倒了下去,口里就闲闲地谈着道:“白妹!北平城里,也有磨子吗?” 桂英摇摇头道:“没有这些东西。” 田氏道:“那么,要吃一点粑呀,粽呀,面食呀,怎么办呢?” 桂英道:“店里都有现成的,拿钱去买就是了。” 田氏道:“店里也要磨,也要春的呀!” 玉和拉着磨砻担子,只管气吁吁地喘着气笑道:“都是买现成的呀!譬方说卖粽子的店,他们到米店里去买江米,到杂货店里去买竹箬,自己只费一点手续,将粽子包好煮熟就是了。哪像我们乡下,先要把糯稻春成米,还要到山上去摘箬竹呢。”说着,气吁得更厉害,就停住不说了。田氏笑道:“这样说,街城里真是便当,什么东西,都可以拿钱去买,自己不用费心费力。白妹!你过惯了北平那样便当的日子,我们乡下这样穷苦的日子,你还过得来吗?” 桂英道:“嫂子!你不看我过得很好,我有什么过不来的?” 田氏笑道:“你们在北平城里,天天总买些鱼肉吃吧?乡下人不逢三节和插田,是不会弄荤菜的。” 桂英道:“住家过日子的人,就是在街城里,也不能天天顿顿吃荤。” 田氏道:“不过也看什么人吧!听说白妹在街城里,日子是过得很好的。你自己还会挣钱呢。” 这几句话,说得桂英心里一动,玉和心里也是一动,两个人都说不出话来。桂英顿了一顿,她就想着,自己唱戏的事情,兄嫂反正都是知道得很清楚的,瞒着也无益,于是向田氏点了一点头道:“是的,我在北平的时候,一个月稍微能挣几个钱。” 田氏将钵子里的水米拨弄了一回子,闲闲地问道:“有多少钱呢?” 玉和怕说多了,嫂子会疑心的,就随便地答道:“也不过一百来块钱。” 她这样说着,实实在在地,已经给桂英每个月挣的包银,打了一个对折,以为这已经是少得可以了。说着,又开始磨起来。 田氏将铁勺子随便地舀着水米,一下一下向磨子眼里送下去,眼望了磨子道:“是一个月一百多呢?是一年一百多呢?” 玉和道:“是一个月一百多。” 田氏一拍手道:“那还了得,一个月那么些个钱,你是怎么的用法呢?” 桂英道:“也并不是我用,我还要拿出钱来养家。” 田氏道:“无论怎么地养家,一个月也用不了那么些个钱,就是我们在乡下过一年,也不会用过一百块钱的。不用说了,那自然穿的是绫罗绸缎,吃的是炖鱼炖肉,你到家乡来,忽然过着这样穷苦的日子,也过得惯吗?” 她口里如此说着时,两只眼睛,就不免注视着桂英的脸,表示着一种诧异的神气。 玉和将磨子拉了好几转,田氏还不曾将米放了下去,玉和道:“嫂子,你想着什么啦?” 田氏这才摇着头微微一笑道:“我真有些不相信,一个人挣了那么些个钱,还能到乡下来过日子啦。一月一百多,一年一千多,十年一万多,那还了得?白妹,你又为什么不想挣钱,要出阁呢?” 桂英心想,若是告诉她许多原因,她未必能了解,便笑道:“做了女人,迟早总是要出阁的,那有什么法子呢?” 这一个不甚可解的答案,倒让田氏若有所悟,就不向下追问了。但是这样一来,却让她长了一番大见识。一个女人在城市里,可以挣到一百多块钱一个月的,但是挣钱的事,究竟还不能够大似嫁人,所以女子到了相当的年龄,为了嫁人,钱也可以不挣的。但是桂英既赚过钱的,玉和要拿出多少钱来,才能够将她的身子买到手呢?这样看起来,恐怕玉和拿钱出去捐官,已经捐到官了,只是做官挣来的钱,都花到桂英头上去罢了。她如此想着,就觉得桂英的身世,含有一种极大的秘密,非把她的秘密完全探出来不可。不过有一点考虑,就是自己虽负着一个能干人的名称,但是和城里聪明女子斗起智来,恐怕还是斗人不过。为了这个,自己常是在米房里磨麦磨米的时候,和桂英闲谈,在闲谈里面,去探讨桂英的秘密。 桂英心里就暗笑着,假使你玩着圈套,我都不识,那也未免太笨了。因之她在闲谈中总是表示着,既然嫁了玉和,就当跟着玉和一块儿吃苦。过去的繁华日子,决计不想。田氏问到她在北平的事情,她总是就那乡下人意料中的事去说,因之田氏也就无法可以侦察她。可是桂英情愿吃苦的这一句话说出来,田氏就又有了新的计划了。 一天晚上吃饭,乃是苋菜加小麦粉煮的菜糊,这糊里面搁几个盐花,让苋菜略有一点咸味,因之桌上还有一大碗杂拌式的咸菜拿来下饭。这样的麦粉糊,吃一餐两餐,换一换乡下风味,却无所谓,现在可是吃了一餐又吃一餐,这可嫌着乏味。桂英用筷子挑着麦糊慢慢地咀嚼着。田氏笑道:“吃这样的东西,白妹有点吃不惯吧?” 桂英道:“哪有什么吃不惯,人都是一样的嘴,哥哥嫂嫂吃得惯,自然我也吃得惯。” 田氏觉着是个机会了,就向桂英道:“大家都在这里,我要把话来说明。我们家没有几多重事,无非各做各的针线,各洗各的衣服,除了想吃些杂粮,春大碓磨大磨的事,都用不得做,无非是每天抬两桶水,浇浇菜园里的菜。这几天白妹来做,都是挑重的干。以后无论什么事,我们妯娌两个人平分就是了。” 桂英还不曾答话,玉和听着心里却跳上了两下,像她这样花朵儿似的人,怎好正式来做农家妇的重事。不过嫂嫂公开地说了,两个人平分着干,这又有什么可说的呢?在他不能做声的时候,桂英也就无话可说,恰是说过这话的第二日,赶上了大晴天,玉成因为种了几丘田早稻,快成熟了,忙着满田野去看水。玉和也为了写好许多封信,亲自送到县城里去发,来回有四十里路,家里只剩有田氏和桂英。田氏道:“白妹!今天你不用洗衣服了。你哥哥做出来有几斗米,他没有工夫春,我们两人来春一春吧。” 桂英却还没有尝过春碓的风味,就慨然地答应了。 他家碓臼,安在大门外的左侧,对了门口一口方塘,几株垂柳,景致是很好的。田氏扛了一大筐糙米,向石臼里一倒,笑道:“我也有两个月没有上碓床,不是你帮着我,我还不敢动手呢。”说着话,她已经走上碓床去。这碓床是一辆小车样的大东西,中间的车轮子,换了一根粗木柱,柱的那头,有一截大圆石滚,脚踏在木柱上一踩,那石头抬起来向下一春,又像公园里活跳床,很有个趣味。碓床由向后向前斜下去的,前面有人扶手架子,人可以扶着站定。田氏道:“你的气力小,站在后面吧。” 她一脚踏在床架上,一脚踏在碓柱上,笑嘻嘻地脚按了两按,那碓石昂起了几下。桂英看着轻飘不难,也一脚跨上碓床去。她另一只脚刚刚向春柱上一踩,那春柱在床架缝里,落下一二尺,人当然跟着向下一沉。桂英猛不提防,几乎摔了一个筋头,哎哟一声,两手拽住田氏的衣服。这一个不提防还未曾了结,第二个不提防,又跟着来了,就是木粧的那一头,再向上一抬,在脚后跟上弹了一下,弹得人又向上一耸。田氏笑道:“你不懂这个。你好好地扶着我,我们两只脚一同向下一踏,人不要动。” 桂英笑道:“我现在明白了,跟你一下一下地春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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