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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玉和笑道:“是的,一来是认床,二来是为北平的公事,丢不下来,想了有些着急。”

  田氏在灶口烧着火,玉和将脸盆漱口盂放在小桌子上来漱洗,二人隔了一方灶说话。田氏道:“既然是公事抽不开身,你就不该回来,既是回来了,那也就不必再去想它。”

  玉和隔了灶壁上的方眼,远远地偷看嫂嫂的颜色,见她两手抱了一只大腿,眼望了灶里,很自在的样子。便大了胆子道:“大嫂,不瞒你说,做兄弟,有些官迷,我很想运动运动,弄一个县知事做。”

  田氏听说,先哟了一声道:“那好哇!原来乡下人,别的官位大小,一概弄不清楚,只有县知事这个官觉得威风不小,这一县的人,谁不怕他。”

  玉和拧起一把毛巾,正待端了盆去倒水,田氏由灶门口抢了出来,手拿了盆沿,笑道:“你是做县太老爷的人,又是新回来的客,让我来伺候伺候你吧。你将来做了县知事,可要接我们到任上去玩玩啦。”

  她说着话,倒水泡茶,忙着伺候一阵。玉和心里有了这样一个计划,口里随便说着,不料一说之后,田氏却是如此恭维,便笑道:“那自然,兄嫂苦了半辈子,也不妨到外面去看一看花花世界。”

  田氏赶忙在灶里添上两根柴棒,就也到小桌子边矮凳上坐着,笑道:“这是好事呀,二弟,你想法子弄到手来做吧,你既是要弄县官做,为什么又赶回来哩?”

  玉和道:“就是为了这个,我才赶着回家来呀。捐官这一件事,大嫂总也听见说过的。”

  田氏道:“晓得晓得,我大伯的监生,不是花二十四两银子捐来的吗?他在前清,见了县知事,不用下跪,也不能打他的屁股。你为什么提到捐官呀?”

  玉和定了一定神,笑道:“大嫂,你想,这个世界,哪里不是银子说话呀!我的县知事,上司虽然答应了给我,但是也要一笔运动费。在北平,我还有个一两千块钱,本来做运动费也就够了。可是我挑的是个红缺,上司另外要我报效一千块,我一刻之间,没有地方去找,只得赶回家来和哥哥商量,若是有法子凑些,这官就可以到手。可是哥哥说了现在是荒月,乡下银钱很紧。这样一说,我也就不想在乡下找钱了,只是这个机会可惜。”

  田氏道:“哟!照了这样子说,家里还要拿出一千多块钱出去呀!”

  玉和道:“可不是?”

  田氏道:“那就不干也罢。这一千多块钱拿出去了,不知道能回头不能回头。”

  玉和正要答言,玉成背了个鋤子,走将进来了。便插嘴道:“我在窗子外边锄菜园里的草,玉和的话,我都听见了。家里若是拿出钱去,准可以到手吗?”

  玉和见玉成那神气,似乎大可以帮忙的样子,便道:“当然啦。要不然,我为什么千里迢迢,跑了回来呢?”

  玉成道:“你算了,一年知县能挣多少钱?”

  玉和道:“那也没有一定,会挣的,一年挣十几万的也有。不会挣的,一万八千的也不少。”

  玉成在墙钉上取下旱烟袋,装上了一烟斗,走到灶门口去,用火钳夹了一块火炭,将烟点着,依然把炭送进灶里去。便侧了身子,在小桌子角上坐着,只管吸烟,看他一口一口地烟,由口里呼了出来。许久他才对玉和道:“我倒不在钱上。你真能弄个正印官做,那也是荣宗耀祖的事情。我只当把你多读十年书,虽然乡下银钱很紧,我也要和你想些法子。好在这笔钱,总是可以弄回来的。”说毕,又连连吸了几口旱烟。

  兄弟二人,正在这里说着话,厨房外有人叫道:“王大先生在家吗?”

  玉成问是哪一位?就有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满面愁容地走了进来。见了玉成双膝一跪,十指叉地,就给他磕了一个头。玉成连忙搀起来道:“老五为什么行这样的大礼?”

  老五站了起来,和田氏作了一个揖。看见玉和道:“这是新回家的二先生。”

  先作了一个揖。玉成道:“有什么事?只管说罢。家门口的人,何必这样多礼。”

  老五哭丧着脸道:“我妈的病很重,托人推车子接医生去了。脉体总要包一封钞(皖人土语,即一百枚铜圆)。医生来了,还要到街上(指乡镇)去买斤把肉,几块豆干。捡药的钱不算,马上就要一块钱开销。我想和大先生借几块钱,按月二分息,下半年稻上场的时候,你派人到我家去挑稻,稻照时价算,本息一并归还。我这里开得有借条,大先生请看。”说着,就在系腰的腰带里,掏出一张字纸来,双手交给玉成。

  玉和一想,哥哥这还有什么话说,既做了好事,而且条件又是这样优厚,但是玉成将借条仔细看过一遍之后,便道:“老五,你想这个时候,哪个有钱放债?”

  老五又作了两个揖道:“大先生帮一点忙吧。你家里没有,你也可以和我想点法子。你的面子大,你要和人家移(移挪也)个四五块钱,那实在也不算得一回事。”

  玉成扶了旱烟袋,在嘴里吸着,一手拿了那借条,只管是看。玉和身上还有几块钱,正想出头说话,玉成却向老五点点头道:“我本来也不愿多这个事。看你为了老娘的事着急,我和你想法子吧。过一会儿,你再来。”

  老五很高兴,作个揖走了。玉和心想乡下人真讲信用,钱没有借到手,借条倒先给人家了。因道:“我箱子里还有些盘缠钱,给人家就算了,何必又要人家跑一趟呢?”

  玉成道:“瞎!你哪里知道?现在乡下人都说我有钱,他们一借,我随便就拿出来,足见得是我钱多,这个名声,传出去了,我可是惹不起。”

  玉和听了,才知道这也是做财主的人,一种政策。

  约莫有一顿饭时,老五又来了,玉成到屋子里去了好久,取了五块钱给他而去。玉和一想,人家和哥哥借五块钱,都有这样困难,自己打算和哥哥要一千块钱,恐怕是搬梯子上天,不可能的事了。自己想了很久,料定此事不成,在乡下多住,也是徒增自己的烦恼,不如走吧。因之到了下午,自己就去收拾网篮,预备明天早走。

  然而他正在发闷,玉成悄悄地走将进来了。他嘴里衔了烟袋靠了门框,望了他一会,问道:“你忙什么?明天就要走吗?”

  玉和道:“我的事情,不能耽误了,家里想不到法子,我要赶快出去,想第二步法子。”

  玉成吸了两口烟,悄悄地向他道:“跟着我来。”说时脸上沉忧着,转身便向前走。玉和跟着他走到卧室里去,一架旧木床后,有一个黄土仓,仓后有间空屋子,地面上堆了许多干柴棒子,四周墙角落里,都堆了柴草。屋子里阴沉沉地,并没有空气透进来,只是屋顶上,安了一块明瓦,略微露进一些阳光来。

  玉成将屋子角落里的柴棒子移进去了七八捆,露出一方土砖来,自己蹲下地去,将土砖挖出几块来,堆到一边,然后捧出许多浮土来,土里又显出一块青石板,他掀起了青石板,下面就是一个酒坛子。点点头,悄悄地向玉和道:“来!你跟我把这个坛子口上浮土来剥了。”

  二人蹲下身去,剥开了浮土,早有一片白光,射人的眼帘,原来这全是乡下人说的大洋钱。玉成伸手一掏,就取出一大截来向玉和微笑道:“我这里面,积攒了一千多块钱,田也舍不得买,预备留着应急用的,你就搬一千块去吧。对你嫂嫂说,只说是二三百块钱吧。”

  玉和看到他哥哥摸了洋钱时,手上还有些抖颤,一截洋钱中,总有几块是上铜绿的,心中受了绝大的感动,觉得哥哥相待太好了。自己倒要用话去欺骗哥哥,眼睛里两眶泪水,怎样也忍耐不住,就滴下两点来。因怕哥哥看见,连忙揉着眼睛道:“这屋子里面,好重的尘灰。”

  于是兄弟二人匆匆地数好了一千块钱,玉成找了许多破布片来,一卷一卷地包上。另外又数了五十块钱给玉和做路费,免得把那一千块钱整数破开了。洋钱数好,依然将屋子里做成原样。玉成又怕一千块钱放在一只箱子里,未免太重,令人疑心,又翻出一个木箱子来,在里面塞了一捆破棉絮,以便装了洋钱不响。忙了一下午,总算把一切的事,都忙碌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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