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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玉和有了钱,心里宽慰了许多,就不急于要走。兄嫂以他前程远大,次日杀了一只鸡给他吃,每餐不是腊肉,便是鸡蛋,免他吃不下饭去。玉和住了三天,然后雇了一辆车上省,依然由原道回北平来。

  公寓的屋子,本来尚不曾退租,依然住在那屋子里去,草草地将行李收拾好了,赶快就到张济才家来,张济才一见,便笑道:“哦!你回来得真快,我们算着你还没有动身呢。”

  玉和笑道:“在家里我又没什么事,老住着干什么?”

  秋云在屋子里先笑了起来道:“我们正在这里提心吊胆,怕出什么事故来,你倒赶着来了,我们真算听评书掉泪,替古人担忧。”

  玉和道:“事故?有什么事故呢?”

  秋云走了出来,微笑着,张济才就只管和她使眼色。秋云道:“这话总是要说破的,好在没有关系。”

  玉和听了这些话,更是愕然。秋云向张济才一伸手道:“给我一支烟卷。”

  张济才在身上掏出烟卷盒子来,给了她一支烟,她吸了烟,斜靠在沙发椅子上坐着,望了玉和微笑。玉和看了这番神气,心里更狐疑不定,问道:“你们说吧。究竟为了什么事?”

  秋云拍了旁边一张椅子道:“你到这里来坐着,让我慢慢地来告诉你。”

  玉和只得坐了下来,皱了眉道:“瞧你们这样子,又像要紧,又像不要紧,到底是什么事呢?”

  秋云吸了两口烟,然后很从容地问他道:“在你去的前两天,桂英的一个旧朋友林子实由上海来了。”

  玉和听了这话,脸上就是一红。

  秋云瞅了他一眼道:“先别着急。唱戏的人,谁没十个八个朋友。朋友就是朋友,和你们男子汉的朋友一样,就是我以前……”说时,又瞟了张济才。他皱了眉道:“人家问你的话呢,你就说吧,拖了话把子做什么?”

  秋云笑道:“男子们的醋劲,真比女人要重十倍,男子可以三个太太四个太太。女子嫁三个老爷……”

  张济才坐在那里一顿脚,倒没有说什么。秋云这才继续说道:“他不是自己来的,是桂英母亲写快信,打电报,把人家找了来的。自然,他来了,无非为了婚姻大事。可是桂英对他是没有什么意思,就老实告诉了他,说是要嫁你,你三四个礼拜就回来的。林子实倒也名副其实,他说:若是你不回来呢?桂英就做了个顺水人情,对他说:你不来,就嫁姓林的。现在你来了,这件事当然不成问题。”

  玉和红了脸道:“姓林的还在北平吗?”

  秋云道:“自然在北平,若不在这里,我们为什么替你提心吊胆呢?”

  玉和站起来:“那么,我去看她去。”

  秋云道:“我说了你别着急,你还是这样。你是桂英家没有去过的人,今天一去,就有些探访的意思,却不要把事弄僵了。你在我这儿坐一会儿,我派人把她找来就是了。”

  玉和虽觉得有些等不及,然除此也没有比这再好的法子。

  于是和张氏夫妇闲谈,在他家静等。张济才是派包车夫拉车去接的,桂英料着就是玉和来了信,立刻就坐车子来了。在窗户外,听到玉和说话的声音,心中就是一喜。走到门边,倒是悄悄地推开门向里面伸头探望着。秋云隔了窗户,早看到窗子外面花衣裳一动,就知道是她来了,便笑着叫道:“快来吧,你的心上人回来了。”

  桂英走了进来,笑嘻嘻地向玉和道:“怎么回来得这样快?”

  玉和道:“在南方并没有什么事,久住着干什么?”

  他口里虽在答话,可是他脸色红红地,眼睛皮也向下顿着,只随便地站起身来,又复坐下。这较之他以往待人的殷勤份儿,却是相去天渊。桂英看看秋云,见她微笑着,心里就明白了。因此在玉和下手坐了,桂英微笑道:“大概我的事,秋云姐都和你说了。你想,我要是有不能告诉你的事,我还让秋云姐对你说吗?再说姓林的人,又不是我把他请来的。你干吗气得脸上像关爷一样?得啦!瞧我吧。”说着,就将桌上茶壶里的热茶,倒了一杯双手递给他,笑道:“我给你赔礼,还不成吗?”

  于是全屋子里都笑了。

  这日下午,就是张济才留着他二人晚饭,大家商量了一阵,觉得这件事,本来就不可缓,现在有了姓林的从中一打搅,这事更不可缓。张济才答应亲自出面,和玉和做媒。在做媒之前,陪着玉和上门,亲自去拜会朱氏一趟,叫玉和重重地预备一些礼物,让丈母娘一见就欢喜。玉和觉得也是,便定下次日办礼物,后日去拜见,玉和这晚回去,少不得又筹思了一晚,觉得桂英虽是当面说明了,并不愿嫁林子实,但是自己总放心不下。想来想去,总只有多多地买了些重重的礼物去孝敬未来的丈母娘。

  到了次日,就把那旧木箱子打开,取出几个破布卷出来,揣了两百块洋钱,在门口烟钱店里换了二百元钞票,然后上街去买了八色礼物,一齐带回公寓来,全摆在桌子上,红红绿绿,长长方方的纸包,陈列着实在好看动人。可是掏出钞票来看时,那二百元钞票,已经去了三分之二了,心里倒不觉一动,那一千块钱,来之非易,若是像这样子去花费,恐怕一千块钱,不到四五次,就要光了。于是躺在床上,用手撑了头,靠在叠的被褥上,望了桌上的那些纸包出神,自己想着,这次花钱,是无可奈何的事,以后要少花才好。第一就是自己已经没有了职业,现在花空了,将来何以为生。第二,无论是自己在邮局里存的钱,或者哥哥送的钱,都来之非易,不应当挥霍掉了。

  正这样想着,张济才却来了电话,他去接电话时,张济才首先一句就问道:“礼物都买好了吗?你说说,去买了些什么?”

  玉和道:“你不是告诉我,要买些硬货吗?我买下一套银壶银杯,十件衣料,此外就是吃的东西了。”

  张济才道:“行,这很在行。不过明天去,你得带百十块钱在身上,预备打牌。她家有个老妈子和一个车夫,你见面礼,每人赏十块钱得了。”

  玉和呵呀了一声道:“为什么费这多?”

  张济才道:“这都是你的面子呀!也是给桂英壮面子呀。以前去拜访桂英的都是十块五块的赏钱,难道到你这儿,还能够不如人家吗?”

  玉和听他如此说,也只好答应了。

  到了次日早早地吃过午饭,就叫了一辆汽车来,带了礼物,先到张济才家去邀请相送,然后一同到桂英家来。这天桂英起了个大早,里里外外全收拾干净。杨妈也格外小心,炉子上的水壶,老让它开着。一屋里桌子上,列着茶壶茶杯,烟筒火柴,门口一有汽车声,她就抢到外面来开门。一上午倒扑空了好几次,后来玉和的汽车真到门了,怕朱氏笑话,就不敢来。因为朱氏对于王玉和的拜访,始终是冷冷地,一天都坐在屋子里,老不肯出来呢。直到门外有人敲着门环响,才上前开门。

  秋云首先由汽车上跳下来,笑道:“老太太在家吗?”

  杨妈笑道:“哟!新客上门,怎好不在家啦!”

  看见汽车里坐着一个面生的白面青年,当然就是王先生了,立刻就在汽车外蹲着身子,向车上请一个安。玉和下了车,她笑嘻嘻地叫了一声王先生,就在前面引导。到了院子里,她就高声嚷道:“王先生来啦。”

  桂英本来早已知道客到了,可是偏在屋子里坐着,不肯出来,直等杨妈这样叫了一声,才到院子里来相迎,只笑着点了一点头,却没有说什么。她立刻抽回身去,向朱氏的卧房里叫道:“妈!王先生给你请安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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