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张恨水 > 欢喜冤家 | 上页 下页 |
三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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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和取下帽子,和大家拱揖。这些人都笑了,有的道:“二先生做了官了,还是这样客气。” 有的道:“三年不见,他越是发福了,真是家宽出少年。” 有的道:“这箱子真好,北平的东西,没有错的。” 这一句话,四处的农夫们都围了上来,要看这做官回家的。玉和在许多人蜂拥之中,走回庄屋去。这地方的庄屋,有些和别处不同,总是盖一所一二百间的大屋,开一个大门,由许多人家共住。这些人家,又可以在墙上另外去开门,这种聚居,可以说是蜂窝式的。玉和家便在大屋的东头,另开了门户。因为来看热闹的人多,就引到私厅里来坐。所谓私厅,便是一间类似堂屋的屋子,中间放一张白板桌子,围了四条板凳,以便亲友来坐谈的。此外扇糠的风箱,磨稻的砻子,照例也是放在那里。 玉和家是个乡下财主,私厅比较好些,除了无风箱、砻子而外,倒多了一张藤椅和两个木椅,一把茶几,壁上正中挂了一幅赵玄坛骑虎木印画,配上玉成结婚时的一副喜联,黄土墙上,也抹了一些石灰。倒挂了一排烟叶子和一只打渔箩。玉和一进这私厅,心里便有一种感想,这三年,大哥手上很是活动,家里倒还是这样简陋。他陪乡人坐着,眼睛四处望。玉成道:“你看些什么?你三年没有回家,我没让屋漏了,墙坍了哇!” 玉和道:“我正是想着,你在家太辛苦了。你还自己下田吗?刚才我看到你捧了那些蚕豆叶子。” 玉成道:“快芒种了,你不知道乡下人辛苦的日子到了吗?虽家里有两个长工,多一双手,多出一份事,我这样年纪,又不七老八十的,为什么闲着看人?” 在场的人就附和道:“大先生是个发财的人啊!”说话时,玉和嫂子田氏出来了。右手提了一把大瓦茶壶,左手托了四五个粗瓷茶杯,还带一根蒿子香。笑道:“二叔回家了。”说着,把东西放在桌上。向玉成道:“抬轿的和挑行李的,我让他们在大门口歇着,晚上我们是吃大麦糊,要打两升米做饭人家吃吧?” 玉成道:“那自然。你兄弟在北平过惯了好日子,晚上要做点给他吃的。” 田氏道:“这两天忙,乡店里人也出来割麦了。连豆腐都买不到一块。园里黄瓜没有下架,苋菜又小,芥菜早老了,这几天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二弟怎么赶了这个时候回家来?” 玉和道:“我回来过几天就走的,大哥大嫂,成年辛苦,我陪着吃两天苦也不要紧。” 田氏笑道:“哟!凭了这几句话,设法找也要做些好菜你吃,但是你不在冬天收成过身的时候回来,这个日子,赶回来,过青黄不接的日子,为了什么呢?” 玉成道:“人家自然有公事。你知道什么?快去打米做饭吧。” 田氏很高兴地笑着去了。可是玉和想到嫂嫂问的话,哥哥答的话,都让他不能再赞一词。三年不回家,回家来了,乡下人都不免有那发财回家的揣测,那么,自己是回来筹款的,在这样环境之下,不是为难死人吗? §第十三回 掘地取藏银艰难赠弟 登门献重币挥霍为卿 过了一会,田氏送上饭菜来,客就纷纷散了。玉和随着兄嫂们一块儿吃饭,桌上只有四碗菜,一碗老豌豆,一碗莴苣叶子,一碗腌菜,一碗炒北瓜藤,饭虽蒸得很透,可是米却很糙,还带了一些黄色。 玉和有三年多不过家乡的日子,忽然重尝这种饭菜,却有些吃不惯。那煮豌豆这样菜,在城市里,本来是一种很好的口味,现在的一碗豆子,并非绿色,却是灰黄色,碗里不会放一点油,嚼到嘴里,除了只觉得是一团粉而外,还有些豆腥气。那莴苣叶子,上面有许多毛,吃到嘴里,像木屑子一样。倒是那北瓜藤,是撕了外皮的,只剩了些里皮,用盐和青椒炒着,倒是很好,有些咸味。至于那碗咸菜,里面是臭萝卜、酸白菜干子全有,也是不能吃。 玉和吃了半碗饭,实在吃不下去了。便和田氏笑道:“嫂嫂有开水吗?我淘半碗饭吃。” 田氏笑道:“饭蒸得很香的,为什么要淘开水呢?菜不好吧?” 玉和笑道:“多年不吃家乡小菜,吃得非常之有味,我因为口里干,所以想泡碗饭吃。” 田氏道:“开水可是没有,饭盆里还有些热米汤,你用米汤泡些饭吃吧。”说着,她站起身来就走了。 不多一会儿,手里拿了个葫芦瓢走了进来,便伸到他碗边笑道:“泡些吧?” 于是将瓢里的米汤,向他碗里倾了下去。玉和不能推却,只好接着。可是向碗里一看,却有只头脚俱全的苍蝇漂在米汤面上,只得反过筷子头,将苍蝇挑了出去。田氏道:“一个苍蝇吗?不要紧。” 玉和想要不吃,怕兄嫂说话,要勉强吃下去,实在是脏,吃下一定会打恶心的,因之不住地用筷子挑着饭粒,也不放下。玉成是到过城市里的,知道都怕苍蝇的,便向他道:“你吃不下去,就不用吃了。” 玉和向碗里皱了皱眉,只得笑着向兄嫂道:“大概是走路走累了,实在吃不下去。” 田氏以为他是实话,也就不再相劝。 吃过了饭,太阳已经落下山去,乡下人为省灯油,只在厨房里点了一盏洋铁盒子的煤油灯,田氏在灶上洗锅碗,玉成兄弟坐在一边谈话。玉和心里想着,这应该探一探哥哥的口气,便闲闲地道:“大哥,现在乡下的银钱,还活动吗?” 玉成道:“五黄六月,银钱怎么活动得起来?” 玉和道:“现在还没有到五黄六月呀!” 玉成道:“这四月里恐怕比五黄六月还要紧得多哩。” 他坐在一张矮凳子上,背靠了黄土墙,口衔了旱烟管,微昂了头,深深地吸着。 玉和踌躇了一会儿,又站起来伸头向窗户外看了一看月亮,然后又回来坐在哥哥一处。玉成抽过了两袋旱烟,然后将旱烟袋挂在墙钉上,伸了一个懒腰,又坐下来,两手抱了拳,撑在两只大腿上,眼望了地上,也像很随便地道:“这个时候,有钱带回来放债,那是最好不过的。” 玉和听了,不敢答言。玉成又道:“你多半年多没有寄钱回来了,现在带了多少钱回来呢?”说到这里,田氏就搭腔了,转过身子来,向他笑道:“二弟本也应该有几个钱了,到了这般年岁,也当成家了。” 玉和难得嫂嫂生出这个枝节,这可以把哥哥所问的话牵扯开去。就笑着站起来道:“成家?这事谈何容易呀。”说毕打了个呵欠。田氏道:“二弟大概身体倦了,要早些睡觉。” 玉和巴不得一声,便笑道:“果然地,我要去睡了。” 于是和嫂嫂要了个灯,自到书房里去睡。睡的时候,心里很有些后悔,自己并非不知道乡下银钱艰难的人,为什么在这个日子,到乡下来筹款?这个样子,不但是不能和哥哥要钱,还要拿些钱给哥哥才合适呢。在床上辗转思维了一宿,却一点法子没有想到,除非是赶快离开家乡,再到外面去想法找钱。一直想到村鸡高唱,才勉强地按捺住了自己的思念,胡乱地睡了一会。 到了次晨起来,玉成已经到田坂上看放水去了,玉和到厨房里来舀水洗脸,田氏看到他两眼红红地,脸上的气色也不大好,便问道:“二弟,你是昨晚上没有睡好吧,怎么今天起来,是这个样子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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