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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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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后来听见说不让三爷出去,才心平了些。有男客来吃饭,要他在家里陪客。是老太爷从前的门生,有两个年纪非常大,还要见师母磕头,老太太没有下去。这是三爷最头痛的那种应酬,可是她在房里吃饭,听见楼下有胡琴声,在唱京戏。家里请客不能叫堂差,一问佣人,说是叫了几个小旦来陪酒,倒也还不寂寞。 她两只手抄在衣襟下坐着。房里没有生火。哮喘病最怕冷,不过老太太更怕火气,认为全宅只有她年纪够大,不会上火,所以只有老太太房有个炭盆。房间大,屋顶又高,只有正中一盏黄黯的电灯远远照下来,房间整个像只酱黄大水缸,装满了许久没换的冷水。动作像在水底一样费力,而且方向不一定由自己做主。钟声滴答,是个漏水的龙头,一点一滴加进去,积水更深。刚吃完饭,她冻得脸上升火,热敷敷的,彷佛冰天雪地中就只有这点暖气、活气,自己觉得可亲。 二爷袖着手横在床上,对着烟盘子。他抽鸦片是因为哮喘,老太太禁烟,只好偷偷地抽,其实老太太也知道。结婚以后不免又多抽两筒,希望精力旺盛些。他一双布鞋底雪白,在昏黄的灯下白得触目。从来不下地,所以鞋底永远簇新。 “今天笑死了,三爷一夜没回来,三奶奶说还没起来——”她特地坐到床上去,嘁嘁喳喳讲给他听。“回来就往账房里一钻,一坐几个钟头,一块吃饭,还不是为了筹钱?说是连大爷都过不了年。老太太相信大爷,其实弟兄俩还不都是一样?照这样下去,我们将来靠甚么过?” 他先没说甚么。她推推他。“死人,不关你的事?” “也还不至于这样。” 她就最恨他别的不会,就会打官话。他反正有钱也没处花,乐得大方。也许他情愿只够过,像这样白看着繁华热闹,没他的份,连她跟着他也像在闹市隐居一样。 楼下胡琴又在咿哑着。她回到原处,坐得远远的,摸着皮袄的灰鼠里子,像抚摸一只猫。她那天在阳台上真唱了没有,还是只是哼哼?刚巧会给三爷听见了,又还记得。他记得。她的心突然胀大了,挤得她透不过气来,耳朵里听见一千棵树上的蝉声,叫了一夏天的声音,像耳鸣一样。下午的一切都回来了,不是一件件的来,统统一齐来。她望着窗户,就在那黑暗的玻璃窗上的反光里,粟色玻璃上浮着淡白的模糊的一幕,一个面影,一片歌声,喧嚣的大合唱像开了闸似的直奔了她来。 二爷在枕头底下摸索着。“我的佛珠呢?”老太太鼓励他学佛,请人来给他讲经。他最喜欢这串核桃念珠,挖空了雕出五百罗汉。 她没有回答。 “替我叫老郑来。” “都下去吃饭了。” “我的佛珠呢?别掉了地下踩破了。” “又不是人人都是瞎子。” 一句话杵得他变了脸,好叫他安静一会——她向来是这样。他生了气不睬人了,倒又不那么讨厌了。她于是又走过来,跪在床上帮他找。念珠挂在里床一只小抽屉上。她探身过去拎起来,从下面托着,让那串疙里疙瘩的核子枕在黄丝繐子,一点声音都没有。 “不在抽屉里?”他说。 她用另一只手开了两只抽屉。“没有嚜。等佣人来。我是不爬在床底下找。” “奇怪,刚才还在这儿。” “总在这间房里,它又没腿,跑不了。” 她走到五斗柜跟前,拿出一只夹核桃的钳子,在桌子旁边坐下来,把念珠一只一只夹破了。 “吃甚么?”他不安地问。 “你吃不吃核桃?” 他不作声。 “没有椒盐你不爱吃,”她说。 淡黄褐色薄薄的壳上钻满了洞眼,一夹就破,发出轻微的爆炸声。 “叫个老妈子上来,”他说。“她们去了半天了。” “饭总要让人吃的。天雷不打吃饭人。” 他不说话了。然后他突然叫起来,喉咙紧张而扁平,“老郑!老郑!老夏!” “你怎么了?脾气一天比一天怪。好了,我去替你叫她们。”她夹得手也酸了,正在想剩下的怎么办,还有这些碎片和粒屑。念珠穿在一根灰绿色的细丝绳子上,这根线编得非常结实。一拿起来,剩下的珠子在在线轻轻地滑下去,喀啦塔一响。她看见他吃了一惊,忍不住笑出声来。她用手帕统统包起来,开门出去。 过道里没有人。地方大,在昏黄的灯光下有一种监视的气氛,所有的房门都半开着,擦得琤亮的楼梯在她背后。她开了门闩,推开一扇玻璃门,阳台上漆黑,她也没开灯。冷得一下子透不过气来。有两扇窗子里漏出点灯光,她回头看了看,怕有人看见,随即快步穿过廊上,那古老的地板有两块吱吱响着。到了ㄒ形的阳台上突出的部分,铺着煤屑,踩着也有点声响。花瓶式的水门汀栏杆,每根柱子顶着个圆球,黑色的剪影像个和尚头,晚上看着吓人一跳。她走到栏杆角上,俯身把手帕里的东西小心地倒在水管子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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