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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睡眠


  (一九一七年七月十五日)

  读者试一自问,每日睡眠之时,不失之过少乎?或失之过多乎?岂习于短时间睡眠,而不觉有害于卫生乎?或因睡眠不足,终日昏昏欲寐,致无限宝贵时光,皆不用之工作而用之睡眠乎?

  凡人所需要之睡眠,应为若何程度乎?睡眠之必要,人皆知之,究其必要之程度为何如,则鲜知之者。此篇之作,即研究此问题也。常人五六夜不合眼,即足以致其癫狂。虽健康之老人,数日夜不能安眠。亦易使之衰弱。若一星期不睡眠,无论何人,必遭狂疾痛苦而死。盖生活力消耗尽矣。

  吾之述此,非告人以新发明之杀人方法,吾诚无他法可以表示睡眠之功效及其重要也。常人或自述彼尝于数日或数星期未一合眼,然如在事实上真已数星期未一合眼,则彼決无尚能生存之道。彼尚能生存者,不过偶入睡眠状态不自知觉耳。

  最著名之诗家,尝有句曰:“我倦欲眠君且去,清樽盛馔不如眠。”此言盖自然发于天性,所谓天籁是也。至言其理,亦确凿可信。食物虽为重要,然比之睡眠,则睡眠之为直接必要,较食物尤甚。如犬之能安眠者,虽不得食至数日,仍可生存。反之与以美食而不使安眠,不四五日,未有不死者。此固有人实验之也。

  睡眠之意义果何如乎?为对于身体之最良休息乎?或仅能休息心灵,即休息吾人缘以有知觉之脑与神经系统乎?

  吾人觉倦乏时,恒思睡眠。然倦乏有二种。肉体之倦乏,起于化学的作用。盖各种组织,因劳动而生废料,产泌毒汁,为体力之妨害故也。此等倦乏,仅限于身体之一部分,可以摩按法或热水浴,或其他能扫除废料细胞或组织之方法救济之。

  世人有以睡眠为由此等倦乏所生毒汁,麻痺脑与神经之作用。盖见多数倦乏,常引起睡眠故也。又如酒精亦为麻痺脑与神经之药,多用之能使人入于昏迷状况,与睡相似。然此等昏迷状况,究非睡也。各种特别之药,及致睡剂,皆止能使人入于昏迷状况,不能发生真正之睡眠。故即不能得真正睡眠之功效。

  睡眠者,非即不活动之休息行为,实一种有关生命之活动。其功效能补偿或再造已运用之脑与神经细胞,而同时又能休息神经状况。盖神经不稍停止,即破坏之工作不稍停止,而无由建设此项补偿或再造之工作也。

  自肉体倦乏外,尚有一种之倦乏,非仅休息肉体之所能调剂,亦非凡能驱逐废料之势力所能救济。此则由于组织脑与神经之细胞之倦乏,于人尤有关系。睡眠之有功效,即在于此。

  睡眠为脑与神经系惟一之休息。盖在醒时,无论肉体如何休息,精神常在活动,惟睡眠能休息之也。睡眠能舒缓精神之活动,对于高等神经中樞,最有关系。常继续失眠者,能使脑筋各部之细胞衰败。故失眠之结果,为癫狂。至对于知觉有关系,即受知觉直接影响之身体各部分。其重要观于上文亦可推知。其不受知觉影响之各部分,如消化力、心跳及各血管、各器官之官能。似于睡眠无关。然失眠既影响体力,故亦不能不影响此等部分也。

  肉体之休息,但平卧牀上或椅上,尽量舒展,已足尽休息之能事,初无须于睡眠。且劳力之人,能夜中读书,亦有无上休息作用。盖彼精神虽从事于工作,其需要休息之肉体,仍得合当之休息,与平卧或睡眠无异也。又无论何项肉体之倦乏,摩按常较睡眠之效为大。

  人应每日睡眠若干小时乎?著作家多谓吾人睡眠为时过多,因举拿破仑及其他伟人为例,以为凡富有才力之人,常不须长时间之睡眠。爱迭生亦尝宣布其个人对于睡眠之意见。其言曰:“吾四十五年之间,每日仅睡约四小时,近五年始延长至五时半。吾之助手,睡眠时间,较吾尤短,初无何项损害。吾意四小时之熟睡,其效力与七八小时之梦状睡眠等。常人睡眠时间,皆失之过多。总之凡人类所享受,无论为食物,为睡眠,皆易过于其当然百分之五十。过度之睡眠,犹过度之食物也。”

  爱迭生此言,自然为科学家所欢迎,然其言究适用于通常男女否,则尚一问题也。爱氏言常人睡眠时间过多,固未必确定,然彼申明“熟睡”与“梦状睡眠”之异,则不可不注意也。

  吾人言睡眠为必要者,以睡眠时间多少言之耶?抑以其熟睡程度言之耶?夫睡眠者,非仅外界之不活动,而为一种积极补偿再造之活动,前既言之矣。熟睡之程度,人人不同。睡愈熟者,其补偿或再造之功效愈易显见,故彼之少睡亦宜。若以半醒之状况而睡者,同时之睡眠。其功效自远不如前者之大。即决不宜少睡。故睡时之多少,应以其真入睡眠状态与否以为断。

  就上所言,可知睡眠之需要,因人而异。盖睡较熟者,其精神恢复较完全较速而较有力也。此外又有倦乏之程度较轻,故所需睡眠亦较少者。所谓倦乏程度较轻,非必工作较少之故。有时作同一工作,以身体强健,不易受废物毒汁之影响,或能有较活泼健全之驱逐力,故其神经组织,健全有力,不易倦乏。盖在此等状况下,虽作同一或较多工作,其用力常较少也。又有较健康之脑筋,或较健全调适之精神状态,亦足以致此效。

  爱迭生之为人,就各方面言之,皆非常之伟人也。常人不能学其在科学上之发明力,即亦不能学其短时间睡眠之习惯。吾人可谓凡秉质强者。可较弱者睡眠较少。试观少年学生,好晏睡而初无害者,可以证之。若年至四十五十以后。则凡失眠者,次日必大受其恶影响。可见秉质弱者,固不宜与强者相提并论,固以睡眠愈久为愈佳也。

  睡眠之熟度,人各不同,吾人以何法测量之乎?曰,可以感官之知觉力辨之。睡眠者,意识之停辍,即高等神经中枢之休息也。凡有梦之睡眠,就严格论之,不得谓之睡眠。盖梦为半意识之精神活动。故有梦之人,其睡必不熟也。亦有一部分神经活动,而他一部分停止者,其个人仍无害为无意识,如数学家常有日间难题,于梦中解决之者,是其例也。人之听觉力,触觉力,亦可表示熟睡之程度。凡入睡者,自先泯其视觉。睡渐熟,则听觉亦泯。至触觉为吾人重要感觉,不易泯失。故凡睡时,不能唤醒者,摇动之则醒,此见触觉之尚存也。如摇动之亦不醒,则触觉亦泯,可谓完全睡熟矣。常人言睡中能唤醒者,尚不足谓之“死睡”,盖言非熟睡也。

  睡眠最熟之时,每在睡后二小时内。过此以后,至于次晨,则渐入醒状。故窃贼之活动,常在午夜。若至四时五时间,室主一闻声响,即易警觉矣。

  熟睡时间已过,常人多于此际入梦境。每有人觉终夜多梦,无片刻得安睡者。然彼等或于梦前已有足量之睡眠而自不知觉也。

  睡眠之熟度,固有程度之差异。即醒觉程度,亦各不同。人有于一时比之他时,较谨慎较清明者。亦有一人比之他人,较有力而精神较活动者。盖即以醒觉程度有强弱之分也。此等醒觉程度。与精神活动于熟睡之能力,自亦有关。其一,高度之意识与智力,易生需要熟睡之倦乏。其二,健全之人,能有高度之精神集中者,其脑筋细胞,自然健全,而易享强健有力的休息。

  吾人于此不能详论失眠症。然可言者,凡健全之人,能作合当勤苦之劳心工作者,易生精神倦乏,即易致熟睡。然吾人言健全劳心之工作,非感情奋兴之谓。感情与思想決非一物,故凡有失眠症者,以多工作少烦恼为要。

  失眠症亦有由于神经力衰竭者。则精神休息与脑筋倦乏之防止,使其回复相当之状况为必要矣。健全之脑细胞,有调节作用,使活动休息相间。说者有谓睡眠即此细胞调节作用之一种,即以此也。凡能使脑筋休息,以从事补偿再造之重要工作者,惟健康之人为能。如衰弱之人,固不复能从事劳心工作,其脑细胞亦失其调节补偿之功用。故凡有神经病者,每以既不能工作,又不能安睡为苦。盖彼醒时则为半睡状况,睡时又为半醒状况,如此而欲加增其劳心工作,希望其倦乏而入睡,结果必更恶矣。最良之法,无论彼于睡时醒时,常使展缓不为何项繁难工作。如城市间有假期,有荡舟之戏,又有迁地治疗法,以变易境象,使其心不至为常作工务所累,皆恢复精神或脑力至上之法也。

  以上就生理方面言之也。就心理方面言,亦有于睡眠有关系者,所谓心理兴味是也。凡对于一种计画,或意志,或行为方法,感深长兴味时,易使人不睡。而各方面此等不睡之诱因甚多,此所以人心不得一刻停息。而晏睡及少睡之弊,缘之而起也。试观野蛮人较文明人睡时为多,乡农较开化人亦然。彼等非较吾人有多睡之需要也。以彼等愚拙无为,故无此等诱因,使之不睡。故彼等所以能多睡者,得力于简陋之生活也。

  兴味为人事之一大动力。吾人夜间之文明,多为吾人各项兴味所引起。故人至此时,恒不欲睡。如小说家挥其淋漓之笔,不通宵达旦不止,是其例也。又深长之兴味,亦足引人早起工作。此于个人性情亦有关系。凡脑筋活泼之人,较冷静之人,对于各事易起兴味,即易致晏睡少睡或竟不睡之恶习。而精神活动,即以此而间失其常焉。文明为物,足以害人民神经之定力。如睡眠本为救济之良法,而吾人之因文明而睡时太少者,亦常有之。凡人好于晨间用醒钟惊其好梦者,于心力之保存有害。

  倦乏亦各有不同之程度。常人欲睡之时,尚远非神经细胞极端疲竭之时,如极端疲竭,则人死矣。吾人运用一部分神经力后,即欲睡眠以恢复之,然其时心力固犹有保存者,如保存者耗失,则病作矣,神经衰竭症是也。

  故凡未极端倦乏时,即宜睡眠。在相当倦乏状况,其恢复至易而速。如倦乏过甚,工作失度,则恢复缓而难矣,故晏睡为害最大也。凡午夜以前睡者,称为“美睡”,即以能防神经细胞过度倦乏故也。

  午餐后睡眠,南方人(谓美国南部)多行之。就生理上言,其效力亦甚大。盖可于一日之中,防倦乏过度也。就经验言之,凡在午后假睡一分至五分钟者,亦有极大之功用。盖能除去疲倦,恢复精神也。此言在强健有馀力之人,自然目笑存之。然秉质弱而服役劳者,数分钟之午睡,实为需要之事。又过度工作之女子,亦宜注意焉。

  何如可以代睡眠之作用乎?倚坐可以休息心志,按摩及热水浴,可以由体中驱出疲乏之毒汁。此亦摄生者所应知也。

  吾人何如得熟睡乎?户外睡眠最妙矣。又舒逸而坚硬合宜之床,新鲜空气与温暖亦均必要之事。厚重之盖被,颇不相宜。棉被重而不暖,故不合用。冬日以用绒褥绒被为宜,取其暖而轻也。暖足亦一要事。取水袋式之炉,置之床上可也。此外睡时宜于空腹。睡前食物,无异恐得安睡而设法自为之障碍也。但果品及温乳,则易消化而有益。

  睡眠须自觉清醒,方为睡足。睡眠是否能过度。乃一疑问事也。古人于一日中,谓儿童须睡半日,成人须睡三分之一日,似极可信。成人亦有须睡九小时或十小时者,此类以妇女为多。又能于正当睡眠外,每星期为一二次午睡,最佳。常人平日或无暇为此,则星期日为之可也。

  有人言彼起床时,较睡时尤为倦乏,此亦实有之事。盖醒后虽常令人清爽,然在未十分睡足而醒者,则令人生不快之感也。或谓起床时倦乏,由于炭酸气之聚集。盖睡时较低度之血液循环,与较狭量之呼吸所致。

  吾愿读者各以其睡眠之经验,与吾此文相印证。短时间睡眠,果无碍健康乎?过度之睡眠,有何害乎?如尽量睡眠,起床后精神亦清爽乎?或每晏起,则人觉不爽乎?即令不爽矣,嗣不爽之感既去,是否较平日更清爽更有味乎?

  总之能善睡否,乃正常生活之重要问题,故不可不研究也。睡眠又不能不与其他问题相关系。盖睡眠虽重要,其他有同一强健身心之重要问题,自亦有不可不研究者,必同等注意之也。

  读者按此篇从各方面研究睡眠问题,颇可为有志正當生活者之参考。其言睡眠为精神休息,非肉体休息,尤可称为卓见。故凡睡眠而多梦者,或终夜不眠者,皆极有害事也。每闻好赌博者,日夜不辍,至数日无病而死,可证作者之言不诬。而老年失眠,尤为百病之根本。则此项问题安可不注意哉。然有可研究者,睡眠虽为休息精神之作用,而精神乃愈用愈活动之物,故以运用精神求精神之休息不可也。睡眠为脑贫血之一种现象,欲救此病,当以导血液于四肢为宜。故睡时欲身体之暖者,即此等作用也。睡前为温水浴或温水濯足,或运动摩按,亦可有此等作用。老人血管壁易于硬化,则入夜饮以少温之汤物以柔之,亦可收效。

  前尝与友人书,论失眠症曰:失眠者,以睡时多所思念,无法遏治故也。然曷尝无法,患不得法耳。凡欲遏治睡时闲思想者,不当仅于睡时遏治之,即晨间亦当不使有闲思想发生之馀地。盖晨间闲思想,每依心理联合作用,为睡时闲思想之原因也。晨间遏治闲思想之法有二:一以劳力工作代劳心工作;二以有系统简单之劳心工作,代无系统繁杂之劳心工作。二者皆以使一日无暇从事于闲思想为主。此对于失眠症正本清源之治疗法也。此病最应休息脑力。然休息脑力,非言不作事也。常人患此,多休养不甚作事。然不作事,则闲时愈多,而闲思想发生之机会,亦愈纷至沓立,即睡时发生闲思想之原因,亦必梦想颠倒而不能自制,脑力乃永不得休息。故失眠之症,反因之而愈甚也。又失眠者,能养成定时睡眠。睡眠前一小时或半小时不作劳心之事,亦足以为治疗之方法。盖不定时之睡眠。易引起失眠症,犹不定时之通便,易引起便秘症也。兹录此以供读者研究。

  医家言睡眠过度,则蓄积有害之液体,使诸器官无力,又使身体肥满,迟钝而不堪劳作,亦能短缩生命云云。此说与作者异,亦录之。

  载《妇女杂志》第三卷第七号

  署名:William Eastman原著,恽代英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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