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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牲园里的一个人(1)


  (A Man in the Zoo by Daird Garnett)

  徐志摩 译

  柯玛蒂与玖瑟芬在铁栏转门那里交了他们绿色的门票,从南门进了万牲园。

  这是二月底一个暖和的日子,礼拜天的早上。空气里闻得见春天的气息,和着各种动物的臭味——野牛,狼,麝牛,但这两位游客却没有注意。他俩是一对情人,正闹着脾气。

  他俩一忽儿走到了狼狐的一边站住了,面对着一只铁笼,里面关着一只极像狗的动物。

  “别人,别人!你就非得管别人怎么想,”柯玛蒂先生说。他的同伴没有回话,他就接着说:

  “你不是说某人这么想,就是另一个人的那么样。你要不就不跟我开口,一开口就离不了别人看来这样那样的,不是今儿个,就是明儿个。为什么你就不能把别人家放在一边,说说你自己怎么样,可是也许你非得说别人,你自个儿就没有什么感情。”

  他们对面的畜牲烦了。他冲着他们望了一阵子,不管他们的事儿了。他在一个小地方住着,外面的世界上尽多跟他相像的东西整天的兜着圈儿转,他早就不管了。

  “你真是那样的话,”柯玛蒂说,“我就不明白你为什么不说,你要是对我直说你口上没有我,那倒也痛快。可是你又不,你先跟我说你爱我,一忽儿又说你是个基督教徒,什样人你都是一样爱。”

  “瞎扯,”那女子说,“你这不是存心瞎扯。什么教不教的,我无非很爱几个人。”

  “没有的事,”柯玛蒂抢着说,“你那是很爱几个人。你再也不会爱像你姑母婶娘一类的人。谁也不能爱,说实话,你谁都不爱。你自以为你爱因为你没有勇气自个儿独立。”

  “我自己还不知道谁爱谁不爱?”玖瑟芬说,“你要是非得逼着我爱了你就不能爱别人,你以为我拿我给你,我才不那么傻。”

  “可怜的小狗,”柯玛蒂说。“他们真是的,也不知为什么非得把这些小东西给关起来。它还不是平常的狗。”

  “那野狗叫了,摇着尾巴。它懂得人家在说着它。”

  玖瑟芬从她的爱人转向着那狗。她看着了他,她面色变软了。

  “他们就是非把什么东西都弄了来,有一种畜生这儿就得有,就是一只平常的狗也得有。”

  他们离了那狗,走到第二个笼子。前面,并肩站着看里面关着的那东西。

  “瘦狗。”玖瑟芬念那标签。她笑了,那瘦狗爬起来走开了。

  “喔这是一只狼,”柯玛蒂说。他们走了三步路又停了。“又是一只狗关在一个笼子里——拿你给我,玖瑟芬,这是什么话,你又不是疯了。可是冲这句话就听得出你没有爱上我。你要是真爱,你思想就不同,要来就得全来,哪有什么半不阑珊的。你不能同时爱几个人。我知道因为我就爱上你,除了你别人全是我的冤家,一定得是冤家。”

  “什么话!”玖瑟芬说。

  “要是我爱上你,”柯玛蒂说,“你也爱上了我,那意思就是只有你不是我的冤家,也只有我不是你的冤家。拿你给我是傻!对了,要是你心里实在没有我倒自以为爱我,那才是傻,我要是信了你,我也是傻。你要真是爱上了谁,这就说不上拿你自己给谁的话,你是你自己,用不着穿起全副盔甲来像是要打仗似的。”

  “这儿除了养家的狗再没有别的东西了吧?”玖瑟芬问。

  他俩一起走向那狮屋,玖瑟芬拉着柯玛蒂的胳膊。“全副盔甲。这是什么话,我看简直不通。我不能让我爱的人为了我难受,所以我不来跟你同住,反正我做什么事情都不能归他们的感情。”

  柯玛蒂不说什么话,就耸耸他的肩膀,眯眯他的眼,擦擦他的鼻子。他们在狮屋里慢慢的一个个笼子走过去,看到一只老虎,在笼子里走上走下,走上走下,走上走下,扭着它那画着花的脑袋看人,怪相,仿佛它跟你是极熟的似的,它那拉腮胡子直刮着砖墙。

  “苦命的野兽,长相美才遭这罪,”柯玛蒂歇了一晌说。“你知道这正证明我方才说的话。人类就爱抓美的东西,拿给关起来,让整千的人来看它一寸寸的死,因此,就有人把本来面目躲起来,在一个假面具的后背偷偷的过活。”

  “我恨你,约翰,也恨你所有的怪念头。我爱我的同类——至少大多数——你要是一个老虎不是一个人,我也没有办法。我不是疯的。我心里有什么就说什么,交给谁我都放心,我再也没有什么不能公开的念头。就算我是一个基督教徒吧,怕什么的——这总比你那专爱欺负人的变态心理,为了我喜欢我的爸爸和亚姨成心压迫我好些。”

  但是玖瑟芬小姐说这话时不像是受压迫的样子。倒是她的眼珠子发着光,脸上颜色红红的,顶大的神儿,她的尖头鞋的脚尖在石地上不住的拍着板。柯玛蒂就烦这拍板,他就成心说一句话声音低得让玖瑟芬听不见,唯一听得清的字是“压迫”。

  她顶汹汹的问他说的是什么话。约翰笑了。“我说什么话你都没有听清你就发火,这跟你还有什么说的?”他问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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