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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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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在初秋的黄昏前,他步行着到了故乡的镇上。 沿道风景并没有多大的改变,矮矮的土墙,光背的脏孩子,在人家门口粪堆旁边的瘦牛,高粱叶一捆一捆地堆在农场里,许多乡间人仍然还忙碌着他们的收获。因为刚刚落过一次小雨,大道上的尘土润湿,不很呛人,又是热天未完凉秋没到,是走道的好时间。大有虽然急着走这几十里的旱道,但沿途看见他熟习的农家光景也很容易受感。他从心底发生出惭愧与叹息!及至问问那些赶活的农人,关于乡间情形,没有不是向这位还乡的旅客摇头的。有人同他谈起来还羡慕他能够跑出去混饭吃,不像他们望着天受罪。 大有对于这样心理急切明白不了,他只可用“这山看着那山高”的话,暗地里评判乡间人欲望的增高。他自己哩,可懊悔从前慌忙地离开了熟悉的生活,在大地方里跟着人抢一点点钱维持全家的生命。 然而怎么办?离开乡村要再回去,可没有好方法。白瞪着眼在田地和农场里忍受人为的灾害,想着逃避,那能行么? 大有一路上惦念着这个他不能解决的问题,走到镇上裕庆店的木板子门前。 他急于探听徐利的消息,只好先跑到这里来,因为那年冬天的事,他记住王经理一副笑嘻嘻的肥黑面孔。他又知道吴练长的事差不多王经理都能明白,所以他进了圩门,跑到大街。首先向裕庆店的柜台走去。 王经理很悠闲地坐在一个脱漆的大钱柜上吸着旱烟,没戴帽子。老远,大有就看清楚了他那秃了前顶的大头颅,及至近前,又看见他那嘴唇上的苍白小胡子,才记起来这似乎永远是享福的经理的面容也有些变了。从前他的肥厚腮颊已经收缩了不少。柜台上像是没有多少生意,两个学徒正互相抛弄着纸球。门外青石地上一群蝇子围在一块肉骨头上飞闹。 “怎么这么大的生意隔两年也变冷落了?”大有想着走进柜台后面。 “咦!老大——你怎么在这个时候回家哩?”王经理把纸媒用两个指头夹住,站起来。 大有微喘着气道: “王老板,……是徐利出了事?……”他的话没说完,王经理的小小眼睛眯缝了一下。 “你到里边去,歇歇再说!” 大有是第二次到那个小黑屋子去,他仰望着门额上两个落了金鱼的“藏珍”字的木匾仍然挂在那里,屋里的财神供轴与铜香炉也安放原处。独有墙上的字画换了,贴上不少花花绿绿有字的色纸。案头上多了三本绿面的洋书;与这三本相同样子的书他记得在T市书铺的窗中见过不少,确是一样,他只因认得书面上头两个字。他向来没听说这么精于做买卖的王老板还看书,而且现在居然也看像T市中的绿面洋书。揭开竹帘子进去还没等得坐下,他觉得这小地方也有变化了。 王经理一听大有进门时那样急促的话,他什么都明白。提着长颈的水烟筒微笑着先说: “老大,听说你在那边混的不坏,比家乡好得多呀。你多早回来?看样你还没到村子里去……咱且说说徐利这件事……你一来就问他,我晓得从前你们是好好邻居,论情我能够怎么说?徐利也曾给我推过不是一次的车脚,你知道的,老大,他是你那村里的好孩子,力气头来得及,人也爽快,镇上认的他的人谁不说他好?……” 大有忍不住听这样的叙述。 “王老板,现在他究竟怎么样?押到城里去了?” “是呀,谁不是要说这回怪事!不错,想来你早听见了,他在叉河口给捉了起来……因为他不学好,到本地本土来干活。你知道乡间为什么花钱看门,弄的谁也不得安宁,……可是怎么?他不种地养家,安分本等的,却要闯绿林!……再一说,这话长了,你不记得烧了练长宅子的那回事?就是他干的!这小子这么坏!没想到这次又要到本地来寻事,还亏得把他收拾起来……” “王老板,现在他怎么……”大有擦擦头上的汗滴。 “怎么样?不,我要把你叫到屋子里来说!……怎么样?你还想见他,……救他么?” 王经理说到这里把水烟筒放在案头上,用左手将右手的茧绸短衫肥袖口向上卷了卷,从他的小眼睛里放出射人的光芒。 “救他?……谁有这么大本领?我先问问他要定什么罪?还能够见见他?” 大有局促着说,声音都变得低微了。 “哈哈!你别找事了!你怎么在外头过了两年还这么傻气?你想徐利不学好,不是本等的庄稼孩子了。一句话,他现在是土匪!好容易弄得到他,还想活命?就是练长说情,军队上也不准。你还想见他?——噢!你想他是同你在一处推脚的徐利?大约这两天快办了!……” 大有张着口吃吃地道: “怎么办他?” “怎么?还有第二个罪名?还用往上解?放火,枪伤团丁,那样证据也出脱不了!头一件,葵园葵大爷还从外头来了一封信给县上,证明他不是好人!……” “葵园葵大爷?你说的是村里的小葵?”大有简直听糊涂了。 “哈哈!你这闯外的!什么事都不明白。还幸而先到我这边来,是呀,葵大爷就是从前同练长办事的陈老头的大少爷……” “他怎么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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