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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唉!人家能干,现在阔起来了。两房姨太太,在城里买了一大片房子,听说外头的钱挣得不少。八成都在银行里生息着。他现在做税捐局长,谁不知道是咱县里的第一个阔人!”

  这些事对于大有太生疏了,他从前只知道小葵当革命军到县城后跑出去,又另外有了差使,想不到他是这样的声势。大有听了故乡中骇人的新闻,他觉得脑子里像火灼似的纷乱。

  “那么,陈老头如今呢?”

  “陈老头,我刚待说你来的这么凑巧,他死了刚刚出过七!”

  “唉!……”大有呆呆地望着那幅五彩鲜明的财神轴子,说不出别的话来。

  “现在一切事得从简了。老头过去了,还是旧伤死的。葵大爷请不下假来,别瞧养儿子不得济——他可是守着承重孙死的。葵大爷在外边替他开吊,办理一切,家中与外边分开办。一样是老太爷,究竟是有能干儿子也得济呀!……”

  大有与这位巧于言词的王经理问答了半晌,什么他都明白了。徐利或许还没有断绝他最后的呼吸。练长正在严厉搜查他的同伙。他全家早已分散了。陈庄长现在快要埋葬,小葵却在外面正走着官运……这一切事他听了简直是掉在冰窖里,全身的汗都收回去了,只觉得从心口上打抖颤。

  时候已经晚了,街上有了暗影。他看再留在这里不免王老板说什么,这精明狡猾的老商人曾嘱咐他以后见了人不可追问那份事。大有还明白这一点,他只好低了头往陈家村去。

  临出门时他忽然记起了萧达子,又问送出他来的王经理,答语是:

  “这个人我似乎见过他,可是那痨病鬼谁也不留心,你还是到村里看看去吧。”

  § 二十六

  本来要往城里去探问徐利的大有,到家后的第二天,他却只好等着给陈庄长送葬了。

  他既在裕庆店听了王经理一派令人心动的话,到陈家村后,凡是与大有说得来的老邻居,没有一个不是竭力阻止他往城去的。甚至有人说:他有常常生病的老婆,还有不过十几岁的单传孩子,要往城去探问朋友,弄出乱子来不一切都完了!更有年纪大一点的坚定地说:现在吴练长与军队的头目为这个案子气都没消,谁若是给他——徐利说话,便一律同罪!伤人,放火的凶犯,这一回要结果了他给歹人做个榜样。大有又是一个从外面乍回到乡间的,去,至少得被人先押起来问话。就是镇上也不可再去,谁能保的住没有闲人到练长那里去送人情?……

  大有在邻居的劝告下,他一点主意都没了。来时原是凭着一股义气,想无论如何,徐利要砍头也得见他一面;在预想中或者还能找找陈庄长替这位莽撞小伙子说点情。可是如今他懊悔自己回家的仓猝,连杜烈也没来的及见见,如果同杜烈先谈谈,自己也许用不到跑这趟毫无效果的路。他听了大家的议论,知道徐利快完结了!一捉起来,先将脚踝骨打断,活一天,一天的苦痛!谁也说:横竖这个人完了,还不如爽快些!……村中的老人这样谈起来,擦着干涩的眼睛;年轻人有的咕嘟着嘴,心里在想什么,有的却把牙咬得直响。

  大有到家的头一个夜间,就借宿在陈庄长的客屋里。因为第三天陈老头的棺材要埋到村西面的松陵上,所以有几位老邻居在陈家帮忙。大有喘着惊惶的气息,隐在昏暗的烛影下面,对着那口棺木抹擦了一些眼泪。

  半夜的闲谈打消了大有到城中去的决意。他与两个守夜人在冷清清的小屋子里,直到天亮没得宁睡。一会像是徐利披着铁链,戴着铁铐,满脸是血,向他走来;一会又看见镇上的大火灾,有许多赤足光背的人在火光里跳跃……火光即时没了,陈庄长那副和善憔悴的面容又在他眼前晃动,青布旧大马褂,黄竹子旱烟管,说话总是迟钝的,两道稀眉如生前一样,深深锁在一处,眉心中有几叠皱纹……

  第二天刚刚发亮,大有觉得眼睛痛得难过,不等到有人来便走出去,向还满着泥泞的村中各处走走。比起两年前的光景,显见得是更荒凉了。倒坍了不少的茅屋,从前的农场有的却变成了烟地,原来外国人在邻县设立着公司收买旱烟叶,制造纸烟,村子中的农民因为种地不成,便也来做这份生意。他先到村西口小巷子里萧达子的家门口张望了一回,那两扇有窟窿的灰木门虽是上着铁锁,从门板缝可一直看到后面。两行屋子,前一行门窗都没了,只有黄土墙与屋顶上塌落下来的大堆茅草。小小的院子里,鸡屋子,石臼,一小座露天石磨,还好好地摆在那里。后面的两间原没有窗子,是大有从前就知道的,还没坍塌,不过空空的四方土窗框上有一层蛛网。一棵本地产小叶桑树上,还抖动着欲黄的簇叶……大有把脸贴在大门的宽缝上尽着看,心里重复着夜来所听到的消息。

  萧达子前半年就迁往南山中去。为了给主人种的地交不上租粒,只差了一季,便被人家把佃地顶了去。房子本来是有地的人家的,就这样被地主锁了门,他带着老娘,妻,五个孩子,还有他的痨病,哭着走了,比起大有向外走时凄惨得多!他家在这村子住了一百多年,据说是辈辈吃着佃地的饭,历来没有蓄积,若不是逢着重大的荒歉年头,每到年底只是胡混过去。及至萧达子这一辈,日子愈过愈累,三十几岁的人,从几岁起就堕入十分苦痛的生活中,年年勉强着挣扎。他又是有善良农人的惯性,只知道好好努力于田野工作,只希望把工作剩余的出产得到些充饱一家肚皮的食物。前些年还可强忍过去,近几年并不是每年有天灾,而且也有丰收的时候,可是什么东西都一天比一天地价高;他的地主因为地丁赋税的重大征收,便把这些数目反转压在给他种地的身上。每年收的租粒随着地丁向上涨。他的地主人家,那后村的李家少爷们,曾读过书,有的还干着差事,他们对这些事计算的比一般的地主还精!而且在县上都可以说话,不怕什么反抗。其实像萧达子这样的穷人大话也不能说一个字,自是安然地听着主人的命令。直挨到去年,他便结束了他家在陈家村一百多年的穷困历史,拖着没有衣服穿的小孩子到山里讨饭去……这些话,大有在夜间已经问明,可是清早起来他说不出为什么还没去看看自己的家,便先到萧家的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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