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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玉珍见他不愿回答,只疑他心中有所不快,心中思索他不快的来由。莫非因为季八老婆来向自己作闹,他因而误会自己和季八要好,暗地吃起醋来?且不管是否真个如此,终以对他解释为妙。便道:“这姓季的婆娘才混蛋呢,只为他男人上这里吃过几回饭,就硬赖跟我怎样了。她也不看看季八那份儿德行,就是世上男人都死净了,只剩季八一个,我也只望着他唾口吐沫,然后进尼姑庵去。真他妈的不要脸!那样丢在马路上没人拾的男人,还把来当香宝贝似的和人吃醋呢!”

  江湄听着只是笑,并不答言,半晌才道:“你干这行事儿,就难免生这闲气。本来像你这样的人,另有你应该作的事情,应该到的地方,总作女招待,是不公平的。”

  玉珍听他的话有些不大明白,但觉得他是推崇自己,以为不应长久沦落于此,就欣然笑道:“你说我应该怎样?我本也不愿作这种事,哪个人不想修成正果,何况一个女的?长久作这下贱事儿,将来如何是了?可是落在江湖内,俱是命薄人,我若生在有钱人家,这时岂不是受人敬奉的大小姐?只为了一个穷家,就都说不得了。现在我时时刻刻想脱开这种营生,只要得着个可意的人,一夫一妻的过清静日月,就是吃一顿挨一顿,也是甘心。”

  说着,瞟了江湄一眼,又叹了一声。江湄听了,似乎会意,也微笑着回了她一眼,但仍不答言。玉珍方要再向下深说,外面又送进饭后用的咖啡来。江湄等来人出去,便向玉珍低语道:“我很明白你的意思,并且我对你也存着很深的心。不过这里不便细谈,少时我们到一个地方去,你就明白我了。”

  玉珍听了,以为江湄必是想约自己到旅馆作长夜之谈。心想,我本决定今夜不放过你,但若由我提头儿,当然要费很多周折,如今你先说了出来,真算体贴人心。想着,就好似小儿听说将要得到糖果,喜得心中跳跃,但表面还矜持着问道:“你要领我到哪里去呢?”

  江湄望着她,闭紧了嘴,骤然张开。因为上下唇离开太快,吧的发出微响,道:“一个好地方,清静地方,也是对你最合适的地方。”

  玉珍听着,暗笑他故作长智,所去之处,便非旅馆,也和旅馆性质差不多少,反正是一间有床可睡的房子罢了。又何必故布疑阵?你当我还是没经过这种阵式的么?想着,只听江湄又道:“我对你存着很深的希望,绝不像朱景琦那种人,把你看做娼妓一样,只转不好的念头。我却是向远处看,给你的终身打算,所以始终要从正路走。你早晚会明白我爱你到什么程度。”

  玉珍初闻提起朱景琦,已自悚然一惊,再听他这一套话,又觉迷离惝恍,不解他确实要如何对待自己。一双男女在夜中觅僻室密谈,个中情事不言而喻,他又说这是向远处看,由正路走的话,是什么意思?正自寻思,江湄已饮干杯中咖啡,又拈起玉珍的一杯,送到她口边。玉珍饮了一半,便接过,把杯放下。江湄看看表道:“九点多了,你还有职务没有?”

  玉珍摇头。江湄道:“那么,叫外面算账,咱们走吧。”

  玉珍道:“你不用管,要走就走。”

  说着,探首房外叫一个男堂倌代把她的外衣取来,江湄替她披上,一同下楼出门。

  到门外,江湄将手一摆,就由街对面开过一部汽车,江湄扶玉珍上去。玉珍心想,他原来是汽车阶级,自己可算眼力不差,居然结识上这样貌美多金的少年郎,不由心中更喜,在车中向江湄笑道:“我们这是上哪里去呢?”

  江湄闭着一只眼儿,作出顽皮的样儿道:“不必问。到了自然明白,反正有你的乐儿。”

  玉珍把“乐儿”

  两字想邪了,脸上微红,眼儿斜溜着他,呸了一声。

  这时,车子走了不大工夫,便已停了,江湄扶玉珍同下。玉珍见这地方很是冷僻,并不认识,但街道两旁多是楼房,路上很少有人行走,只远远的见有三两个醉人,唱着外国歌儿,相拥着颠顿而行,像是外国水兵。江湄扶着玉珍走上一座楼房的台阶,便按门铃。玉珍觉得这地方幽僻可疑,便问:“这是你的家么?”

  江湄点头道:“也算我的家,不过我不常来。”

  玉珍心想,他必是个大财主,房产甚多,这里也许是他的外宅。但是,里面若还有别的女人,岂不太难为情?想着正要询问,只见楼门已开,门内立着两个短衣的壮伟男子,像是仆人,但态度凶狞,瞧着可怕。玉珍心里有些畏怯,江湄这时已把帽子外衣递给其中一个,另一个便接去玉珍的外衣。玉珍见他们果是仆人行径,方才安心,只纳闷江湄怎单捡这样状貌的人作仆役,但转念想,他是富翁,也许雇用有勇力的人作保镖,也未可知。想着,江湄已扶着她的玉臂,向里走去。迎面便是楼梯,玉珍以为必上楼去,哪知江湄并不上去,由梯下转过。又见后面有一道房门,推门进去,里面却不是房间,只有一道向下的阶梯,好像下面还有地窨,江湄便挽玉珍同下。玉珍越为惊疑,低声道:“下面不是地窨么?我们何必?……”

  江湄不等她说完,已笑道:“你下去看看。因为夏天地窨里凉爽,我就收拾了两间临时卧室,很干净的,咱们下去可以清静的长谈。”

  玉珍听着,很相信他的话,但心中另有个想头,便道:“这里楼上莫非还有别人么?”

  江湄笑道:“人呢,当然有的。不过不是你想的那种人。”

  说着,一同走下阶去。底下居然也有一条甬道,灯光甚明。江湄向壁上一推,立见旁边现出一道小门,走进去见是一间狭长形的大房间,仔细一看,陈设居然很为华丽。这房内一端是起居室的陈设,一端是寝室的家具,好似一间当作两间使用,只于中间没有隔断而已。玉珍坐到近门的沙发上,见这房间幽静可爱,正是绝好消夜谈情之所,而且空气流通,绝不像在地窨内,心中甚为欢喜。江湄却坐在她对面,容色沉寂,仰首望着屋顶的灯,半晌没有动作。玉珍满以为他必有一番亲热,正等待接受他的温存,哪知越等越没信儿,正要说些闲话引逗,不料江湄那里燃着一只雪茄,喷了几口白烟,忽然高声叫道:“梁玉珍,你过来。”

  玉珍听他直唤自己姓名,而且语音沉着,带着命令意味,虽觉诧异,但仍以为是调笑的开端,就笑嘻嘻的立起,直向他身旁走去。相距还有二尺远近,江湄又叫道:“站住,你且收起脸上的笑,听我说话。我今天约你到这里来,绝不是为你心里想的那种乐事,另外有件别的交涉。你也许想得起来,我们中间有笔旧账,现在该算算了。”

  玉珍听着,虽觉声息不好,悟到江湄别有用心,自己或者已落圈套,但她的脑中不能应付这仓促的变化,一时想不出个所以然,只怔怔的望着江湄。江湄一笑,举手弹着自己额上道:“你想想,我们认识,谁是介绍人?”

  玉珍闻言,眼前似浮起朱景琦的影子,不由腿下发软,扶着桌边,跌坐到身旁的皮椅子上。江湄点头笑道:“你想起来了?为什么像是有点儿害怕呢?哦,我明白,朱景琦现在进了监狱,他母亲为儿子发疯死了,也进了坟地,这件事不是你一手经理的么?”

  玉珍这时才挣扎出话道:“这……这碍我什么相干……你说这个为什么……?”

  江湄摆手叫她住口,又发着柔和声音:“亲爱的,你不必抵赖,我知道的比你还清楚。不过我和姓朱的毫无关系,你就把他家再害苦些,我也管不着。只是当初你曾收过我一百元钱,答应再不缠朱景琦。我很信你的话,就放心出门去了。哪知回来的时候,朱家母子仍然毁在你手里。你想,这件事你怎么对我?我又怎么对朱家那位死的?”

  玉珍脸上一红一白,勉强作出笑容,伸手就拉江湄的手臂,弄娇泼痴地说道:“放着咱俩的心思不说,提那旧事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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