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刘云若 > 旧巷斜阳 | 上页 下页 |
一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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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知季八老婆,竟一变方才的赳赳雌威,默然无声地走入,既不看他们,对她丈夫的失踪也不理会,只向屋隅的一张椅上,取了她丢下的那件旧斗篷,披在身上,就转身下楼走了。这位太太身当死战之余,居然还没忘掉她那不值钱的斗篷,可见神经何等坚强,心思何等仔细,性情又何等悭吝!季八娶得这样贤内助,还在外面拈花惹草,真是自寻烦恼了。至于这次太太所以偃旗息鼓,却因为事逢恰巧,遇见了故人。 当玉珍逃跑下楼,一直奔入江湄所坐的房间之内。江湄见她形色仓皇,忙问遇见何事。玉珍才说出有一个饭座儿的女人,已经把三楼全都砸了,又追着她来殴打时,猛听外面季八老婆已追下楼来,连喊带骂,又抓住二楼一个女招待,喝问玉珍藏到哪里去了。那女招待回答没看见,季八老婆给了她一巴掌,推出老远。她料着玉珍必藏入这四五间雅座之内,自恃是个女人,虽见每间全都垂着门帘,知有客人在内,也不管那些,掀起帘就探头搜寻。第一间内是两个流氓,都已喝得醉到九成,女招待都被啰唣得不敢进去。这时正在对说蠢话,忽见由外面探进一个中年妇人的头儿。一个流氓醉眼迷离,只当是女招待进来,跳起就要搂抱,但已腿软手颤,并没搂住,倒自跌倒在地。 这宗饭馆雅座都极狭小,桌前余地甚窄,一跌下就腰垫痰盂,头撞桌腿,只管号叫,却爬不起来。季八老婆脸上被他摸了一把,弄了满嘴巴的油腻,但对着醉鬼,也没法儿,只得转身再查第二间。一掀门帘,就见玉珍赫然在内,里面还有个少年男子,正在和玉珍说话。季八老婆立即跳进房内,就要抓玉珍的衣领。江湄忽然站起,举手向中间一拦。季八老婆以为这少年定和玉珍有关,将要挺身保护,就转身对着江湄,要先对他发威。不料眼光才触着江湄的脸儿,立刻颜色大变,目瞪口呆,再也说不出话来。 原来,这季八老婆虽也是个富人家的女儿,却因是庶出,受到不良遗传,性情天生的贪狠邪僻。又有多方面的毒癖,凡是鸦片、吗啡、海洛因,她都在喜好之列。论起季八家资和她的体己,足以供她终身挥霍,尚有余裕。但是她却特别悭吝,平日一文小钱也舍不得花,而鸦片等物,又十分昂贵,她每月要消耗百八十元,觉得非常心疼。凑巧有个走大宅门串珠花的婆子,告诉她说,某处有人伪造假钞票,作得精细可以乱真,一元真钱便可以换得十元假票。这种假票若由穷人行使,因商家详细查视,或有破露的危险,但若由富家太太使用,因为信用久著,旁人自不详察。 季八老婆听了心动,就托那老婆子买了一些,夹杂真币中使用,居然都使出去了,数日便白得很多的利益。她越来胆量越大,这一日又到一处僻街上的贩卖毒品的私窟,去买鸦片。那私窟原是流氓合股开设,季八老婆和他们交易不少日子,不但行使假钞,而且有时施展手段,偷上几匣烟膏,窟中人也暗地对她留上了心。这次竟看出她购买的款子全是假票,立刻就翻了脸,拉住她一搜,不但身上还有许多张假票,而且发现她高买的成品。 这种地方又哪有好人?因为本身干的也是犯法营生,眼看着她行骗行窃,也不敢经官办理,但又不甘心把她放了。为首几个流氓,见季八老婆尚有几分姿色,竟把她关入密室,大施蹂躏。季八老婆没法抗拒,只得自轻千金之体,甘此一时之辱。但那群流氓竟不肯放她回家,又强留了数日,季八老婆已被折磨得花憔柳悴,又加心中焦急,对着他们还得屈意为欢,但到独居时便不免哀泣。这一天正在密室中和一个流氓颠倒衣裳,忽听外面敲门。有人低语:“江大爷来了。” 那流氓忙不迭的起身,匆匆穿了衣服便跑出去。 季八老婆以为他公务未完,少时必还进来,就仍睡在床上静候。哪知过了一会儿,忽然门儿开了,由外面走进一个风神飒爽的华服少年,几个流氓全跟在后面。那少年一见床上的季八老婆,就指着那方才出去的流氓,大笑道:“我方才看见你匆忙的情形,又见嘴巴上还印着块胭脂,就知道这屋里准藏着私弊。这女人是哪里来的?” 那几个流氓对少年似乎都有些畏惧,但又像是同党,并不隐讳这件恶事,就把季八老婆前来行骗,故而加以惩罚的话,全都说了,但言语中却认为她是个职业骗子。那少年听了笑道:“你们也太霸道,只不过为着自己泄欲罢了。说什么惩罚?她若真是干这种营生的,廉耻早已没有,就再关上十天,她也未必在乎。她若本是个好人,头次作这种事,你们就算缺德了。现在依我说,放她走吧。这宗事太不像话,被地面上查出来,也是麻烦。” 那几个流氓对季八老婆已玩得厌了,这时便都笑着答应。那少年就吩咐季八老婆,赶快着衣走去,又向她询问身世,劝戒不要再作这种营生。季八老婆含羞,唯唯拜谢而行。 回到家中,季八因她突然失踪,正在惊疑莫测,各处乱寻,见她自行回来,当然询问原故。季八老婆只可撰个谎话,把丑事隐瞒了。季八虽然半信半疑,也没敢深究。不过她自己吃的苦头,却是创痛巨深,从此韬晦多日,暂不敢出去胡作非为了。 这事已相隔年余,今日季八老婆风闻丈夫在外借应酬为名,暗地恋上了一个女招待,就把季八的车夫叫到房中,以金钱作饵,以驱逐相吓,结果从车夫口中得了实供。世间一些资产阶级的男子,十有八九喜欢在外面拈花惹草,结果这秘密常要落到太太耳里,生出家庭风波,其原因多是败在车夫身上。无论是汽车夫、包车夫,都跟在男子身边,不啻是位访求秘密的包探,其中经太太预先加委的,自然时时有报告传至内庭,太太耳目灵通,可以防患于未然,制变于机先;即使太太和车夫素无默契,车夫也终是储藏主人秘密的“扑满”,太太一有需用,就可用金钱把这“圃满” 敲碎,索取所需要的东西。一般男子都为此受病不浅,然而因为习于懒惰,溺于虚荣,没一个肯把车夫取消的。譬如一个人不想作贼,自可和警察接近;但若跳进人家去偷盗,却拉个警士在旁参观,岂不是自投罗网?当时季八老婆,探知她丈夫在外的行径和所识女招待的名字,又知晚间便在借春楼请客,就暗嘱车夫,等季八到借春楼时,给她通个电话,她便直赶了去。但虽闹了个天翻地覆,却错把焦浦珠认作敌人,弄成李代桃僵。及至发现了玉珍,追入雅座,满以为手到擒来,可以痛打泄愤,不料意外的出来拦阻之人。她一见江湄的面目,恰似一个胆小的人,遇见厉鬼似的,惊得几乎跌倒,继而忆起昔日初次见他时的情景,更把一张徐娘脸儿,羞得通红,心里慌得不知如何是好,哪还顾得去凌辱玉珍?眼见这个深知自己丑事的人,近在面前,只怕他当着女招待一抖底儿,自己岂不羞死? 正在进退维谷,不知所可,江湄已笑道:“原来你是季太太,我才知道。季太太,你是来寻她吧?” 说着,向玉珍一指,又道:“这又何必?我劝你回去最好。一位太太在这里吵闹,终久是没趣的,你明白吧?” 季八老婆本来早想退避,但因神经震动过度,脚下发软,举步略迟。江湄又微笑道:“季太太,你还不肯罢休?岂非我还得请出几位和你有过交情的朋友来见你么?” 江湄的末一句话,把有过交情的“过”字,说得很快,玉珍在一旁,只听成说要请和季八老婆有交情的朋友来了结。但季八老婆心中有病,却听得清楚,晓得这“有过交情” 四字,在下等社会就当作曾发生过肉体关系解释,这当然是指那几个开毒窟的流氓。她听了这刺心的话,连一声也没敢哼,急忙退出房去,把原来的凶焰完全消灭,上楼取了斗篷,就溜将出去。 再说雅座里的玉珍,见江湄三言两语,便把季八老婆挡走,大出意外。再想起昔日他在影院曾替自己解围的事,更把江湄看做出奇人物,觉得无论什么人,都要屈服在他那雍容潇洒的态度之下,好似带些神秘性,但也只顾爱慕,来不及猜疑。本来普通的女子,内心多含有羡慕势力、爱好英雄的习性。在这时代,固然没有真正英雄,可是在下级社会中,一种好勇狠斗的光棍,或是稍有势力,称霸闾阎的起码官吏,平常能以武力或官势力欺压他人,得到胜利,宛然也有些英雄气概。而一般下级社会中的女子,十有八九是不肯安分的,因为所处境地,习惯于竞争欺凌,于是既希望不为他人所欺,进一步还要欺侮他人。 但女子本身既没这等力量,自然就要依靠一个英雄式的男子,借为护符。只看普通娼寮之中,很多妓女的姘头,若非泥腿光棍,便是小吏衙班,就是这个原因。玉珍本也是风尘中人,脑中久有此习染,今日见江湄似在无形中具有绝大势力,并经两次证明,他能保护自己,而且他人品又如此温文秀雅,绝不似自己以前所见的那等粗豪人物可畏,于是一颗芳心,更牵系到江湄身上。在前,玉珍只把江湄当作一个可意的漂亮客人,想在生意途径上和他要好,直到这时才动了真心,打算和他作久远深固的相结了。当时见季八老婆抱头鼠窜而去,稍定惊颜,就拉住江湄问道:“她走了?……她不会再来了么?” 江湄笑道:“你放心,她回家安歇去了。” 玉珍道:“你可认识她?怎么她一见你就……” 江湄把手拍在玉珍腕上,摇头道:“你不问也罢。我很饿了,先催吃饭吧。” 玉珍本居在主人地位,闻言忙不迭地出去,把菜催来。相对吃着,玉珍忍不住又问季八老婆败退的原故。江湄却仍摇头道:“这没有什提头儿。咱们且说别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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