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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巴达小志(2)


  第四节 斯巴达民族之阶级

  凡区国民为三阶级,第一级曰斯巴忒亚泰(Spartiat ),第二级曰巴里阿以概(Perioeci),第三级曰黑埒士(Helots)。

  一、斯巴忒亚泰。即所谓斯巴达人,德利安族之子孙,有完全之公民权者也。一国官吏惟彼等得任之,彼等居于斯巴达,而得名田于附近黎哥尼亚之诸地,使黑埒士耕作之,而岁征其贡租。但须守二律,乃得享其公权以传诸子孙。二律者,即(一)服从来喀瓦士之训练法,(二)负担公共食场之费用是也(食场制度详见下)。彼等有权以名最良之田,但不得增加(谓兼吞他者以归己),不得卖售,不得赠与人、借与人,子孙世袭其产,绝嗣则以归诸国家,归回国家后,授之谁某,则王之权也。惟各人于所有土地区域,例附属以兵役之义务。斯巴忒亚泰人凡分三族,族各三十部,部各三十党,党各三十户,其在本级之人,本皆平等也。其有不能守前二律者,则降其权一等,故有优等公民(Homoioi)、劣等公民(Hypomeiones)之分焉,然劣等公民亦可以复其权。凡斯巴忒亚泰人,例不自耕穑,至商工业则尤其所禁也。

  【按】此制酷似《周礼》《管子》,其族部党户,即邻里乡䣊卒伍连正之类也。凡名田者必带兵役之义务,即乡出兵车若干乘甲士若干人之类也。民名田而不得自私,即井田贡彻之类也。盖封建制之完备者也。

  二、巴里阿以概。住居边徼之义也。黎哥尼亚州之沃壤,悉归斯巴忒亚泰人所有。而巴里阿以概居其周围山地,专从事开矿及工商,故得此名。此种人无参与斯巴达国政之权利,亦无服从来喀训练之义务,有时为重铠兵以从军役,故兵事上之训练,亦受一二焉。彼等皆自由民,得任意名田,而贡税于国王。虽然,不得有完全之公民权,不得与斯巴忒亚泰人通婚。

  三、黑埒士。黑埒士者,农奴也。隶属于土地,而为斯巴忒亚泰人服劳作者也。虽然,与寻常奴隶稍异,不能随意买卖,惟随土地。土地之主权易人,则此种人亦因而易主。盖黑埒士者,非斯巴达人私有之奴隶,实斯巴达国家之奴隶,而分布之于各人之土地者耳。故虽在丰年,地主不得逾额以征其贡税。凡黑埒士皆冠皮冠,服毳衣,以示别他公民,战时则携轻兵器以从斯巴达人之后。此种人本前此之土著也,初时抵抗德利安族最力,虽力屈为奴,其恨未尝一日忘。斯巴达人为防其谋叛,故行军国主义以压制之。来喀瓦士之制度,皆为防制彼等而立耳。

  以上三级,其位第一者,有完全之公民权者也。位第二者,虽不有之,然尚有几分之公民资格者也。位第三者,无权利之奴隶也。其人口多寡之比例,第一级最少,第二级三倍之,第三级二十倍之,其后斯巴忒亚泰人日渐减少,至阿里士多德时,仅余千人,后竟以此致衰亡。

  第五节 斯巴达之国民教育

  来喀瓦士之立法,其重且要者,不在政体,而在人民之日用饮食及其教育也。盖斯巴达之建国,本紾他族而夺之地,环其卧榻者,皆仇雠也。故非常战常胜,则不能保其主权;而非身体精神皆优于所敌,则亦不可以蕲战胜。来喀有察于是,故取教养之权全归于国家之手,凡斯巴忒亚泰人之初生也,先由官检察其体格,不及格者,则委弃诸山中,故身体稍弱之婴儿,非死则亦夷于第二第三级之列而已。其意以为凡公民者,生而有护国之责任,苟不堪此责任者,而犹煦育之,是危国之道也。其及格者,复以葡萄酒浴之,是亦羸弱之婴所不能受者也。儿童生六年,受家庭教育,及至七岁,则使离家以入所谓幼年队者,有特别官吏保傅指挥,而受元老议会之监督焉。其教育专重体育,剪发使短,跣足裸体,以为游戏。睡则叠芦为榻,衣则冬夏同服,食则赋以最薄之廪。使游猎山林以自给补,务养其耐寒暑耐饥渴之习惯。其有过失,则施以极严酷之鞭挞,以验其能受与否,往往扎缚于神坛之前,集其父母宗族而笞楚之。虽血溅祭坛,而颜色自若,从未有一发呻吟之声者,盖以流血为荣,以流泪为耻也。所以教之者使然也。

  【按】立于生存竞争优胜劣败之世界,岂惟智力之为急,抑体力亦特重也。近世各国学校以体育为第一要著,虽不如斯巴达干涉之甚,然其精神则不相远矣。中国以善传种闻于天下,然为父母者率皆羸弱,犹复早婚早育,男女皆未成熟而生子,其所生者,羸弱又必加甚焉。恶种相传,每下愈况,人数虽多,半奄奄无生气,不待敌国之蹙之,而已萎黄憔悴,凋瘵零落,不能自存矣。安得有来喀瓦士其人者起,而一扫其毒也。

  年三十始为成人,则使之结婚,得参与国民会议,可被举为官吏。虽结婚后,仍不许食息于家中,日则就公共食场以会食,夜则入营帐以就寝,其夫妇得相合并者,常不过一两刻间耳。其妻常为男装,然后得见夫于兵营,史家布特尝言:斯巴达人往往有既举子二三,而夫妇未尝相见于日光之下者。非过言也。虽然,既成年者,毋许不结婚,盖以为结婚者,对于国家之义务也,护国之要图也。或有因人地之宜,而兄弟共娶一妻者,又既婚后若干年而不育,则国家例得使其离婚。凡此皆所以为斯巴忒亚泰人种计也。自七岁以上至六十岁以下,皆依此严格以训练之。

  斯巴达人虽在平时,一如战时,虽在乡里,一如临阵。凡男子皆须会食于公共食桌(Syssitia),每桌额定十五人,有新来者,必须得全桌员之同意,乃许加入;一国人除埃科亚士之外,皆有会食之义务,虽国王亦不得自别异。各员每月须纳一定之食物,与些少之货币,以为食场之费,其不纳者,则剥夺其Spartiatae之公民权。惟国王之食费,则以国帑支办之。在食桌时,纵谈国事,颇极自由,少年子弟每从此得政治上之智识焉。

  文学者,斯巴达人所最蔑视也。彼以此为武士道之蟊贼,故演说雄辩,亦斯巴达人所不喜。其发言也,惟以简洁词达而已。今日欧西称此种论辩,为黎哥匿派(斯巴达所在地总名黎哥亚尼故)。虽然,彼等未尝吐弃诗歌,荷马之诗,斯巴达人所常讽诵者也。此外复有侑神乐歌,军中铙歌,日夕高吟,以为娱乐。若夫词赋戏曲,则视为下等社会行乐之具,无厝意者。农事则委诸黑埒士,工商则委之巴里阿以概,其斯巴达公民,专从事于武艺及田猎。其赴战场也,服深紫之马褂,卷勇壮之美髯,携笛及弦,鼓勇前进;其临敌也,恰如赴宴,盛装美饰,和乐融融,同食桌之友相提携以共生死焉。

  【按】观此而斯巴达军队之精神,从可见矣。彼盖以军事为国民唯一之责任,以军事为修身唯一之目的,以军事为人生日用唯一行乐之具。其训练也,自有生而已然;其团结也,自平昔之亲爱;其以军国主义雄视千古,不亦宜乎?

  斯巴达教育制度不徒在男子也,而尤在妇人。其于女子也,不视为家族之一部分,而视为国家之一部分。故男子之尊重妇人,有非自余各国所能及者,而妇人亦深自重,自知其责任之所在。史称有他邦一贵族妇尝语斯巴达王黎阿尼他之后曰:“惟斯巴达妇人能支配男儿。”后答曰:“惟斯巴达妇人能生男儿。”夫妇人亦孰不产男儿,而后之为此言也,盖以必如斯巴达之男儿,乃真男儿也。又以斯巴达之男儿,无一人而非男儿也。故其妇人皆以代一国产育勇壮之国民,为修身大事业。至如女红、烹饪之事,非其所厝意也。凡女子皆与男子同受严格之教育,专以蹋踘角觝斗拳,各种体操术,使之相竞争。少女之体操场,使少男圜堵而观焉。少男之体操场,使少女圜堵而观焉。其技术之高下优劣,则互相赞美而指摘之,以是为激劝,以是为训练。虽然,其男女之别,肃肃如也。妇女人格之高尚纯洁,举希腊诸国,未有能斯巴达人若者也。

  斯巴达妇人爱国之心最重。妻之送其夫,母之送其子以临战场也,辄祝之曰:“愿汝携楯而归来,不然,则乘楯而归来。”有一母生八子者,蔑士尼亚之战,悉死于国难,而斯巴达卒以大胜。及奏凯招魂,其母不溅一滴之泪,乃高声而祝曰:“斯巴达乎,斯巴达乎,吾以爱汝之故,生彼八人也。”当时以此名语,被诸诗歌,传为美谈。即此亦可见斯巴达妇人以爱国心激厉男子,而其所以立国之精神,亦于此可见矣。

  【按】读斯巴达史而不勃然生尚武爱国之热情者,吾必谓其无人心矣。吾尝读杜诗曰:“爷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又曰:“肥男有母送,瘦男独伶仃。白水暮东流,青山闻哭声。莫自使眼枯,收汝泪纵横。眼枯即见骨,天地终无情。”又曰:“听妇前致词,三男邺城戍。一男付书至,二男新战死。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又曰:“今君往死地,沉痛迫中肠。”读之未尝不嗒然气结黯然魂伤也。夫同一送子也,同一死难也,而此斯巴达妇人之言,何其悲壮淋漓,使千载下读之犹凛凛有生气也。虽曰民贼使战,与国民自为战,其道大异乎,而吾国人之弱柔巽葸,为数千年历史之辱者,其果何日而始能一雪也。呜呼!以二万万堂堂须眉,其见地曾无一人能比斯巴达之弱女耶?呜呼!

  【又按】史记斯巴达女子爱国美谈甚多,录其一二。波斯之役,敌帅尝遣说客贿赂斯巴达王格黎阿迷尼,王将许之。王有八岁之女在侧,厉声曰:“父王乎,父王乎,岂可以五十打灵(一打灵约当中国一千两,盖当时敌将以此数赂王也)之阿堵物,而易斯巴达乎?”王乃悚然谢来使。又有波里尼亚者,尝谋反,败逃入某神庙之一室,国人围之。其母憎其不忠也,率众人运石堵其门,以致捕焉。皆历史上之佳话也。又罗马史中之爱国妇人,亦先后辉映,今择取其一事与此相类者,附记之以资观感。纪元前488年,罗马有倭西亚之难,其原因由罗马一贵族名戈利阿拉拿者,欲废护民官,为市民所逐,奔倭西亚国,说其王,假其兵,以攻罗马,殆将陷矣。遣人求和于戈利,使者三反,不许。最后乃决议遣其母及其妻子乞哀焉。戈利之母服衰绖(示国哀也),率贵族闺秀百数十人往敌垒。戈利虽残暴,然为天性所动,一见便欲与母接吻,母肃然正容却退,峻词拒之曰:“为敌人耶?为骨肉耶?今尚未分明,将军安得近妾也。”于是乃率众人纳头三拜,为罗马请命。戈利放声大哭曰:“天兮母兮,儿以母之故救罗马,母以罗马之故杀其儿。虽然,儿知罪矣。”遂班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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