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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春秋》界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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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光绪二十四年 【界说一】《春秋》为孔子改定制度,以教万世之书。 《史记·太史公自序》曰:“周道衰废,孔子知言之不用,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为天下仪表,文成数万,其指数千,万物之散聚皆在《春秋》。”《孟子》曰:“《春秋》,天子之事也。”夫《春秋》,一儒者之笔耳,何以谓为天子之事?盖以《春秋》者损益百王,斟酌三代,垂制立法,以教万世。此其事皆天子所当有事者也。独惜周道衰废,王者不能自举其职,而天地之公理,终不可无人以发明之也,故孔子发愤而作《春秋》,以行天子之事。故《说苑》曰:“周德不亡,《春秋》不作。”《孟子》曰:“王者之迹熄,然后《春秋》作。”又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夫作《春秋》何以见罪孔子?盖逆知后世必有执布衣不当改制之说,而疑孔子之僭妄者,故先自言之也。后之儒者不明此义,而甘为罪孔子之人,则何益矣! 孔子改制之说本无可疑,其见于周秦诸子、两汉传记者极多,不必遍举。即如《论语》“麻冕礼也”一章,“颜渊问为邦”一章,改制之精义犹可考见。使孔子而仅从周云尔,则何不云行周之时,乘周之辂,乐则《武》舞,而必兼采三代耶?可见当时孔子苟获为邦,其制度必有所因革损益明矣。既已不见用,则垂空文以待来者,亦本其平日之所怀者而著之,又何足异乎?黄梨洲有《明夷待访录》,黄氏之改制也;王船山有《黄书》,有《噩梦》,王氏之政制也;冯林一有《校邠庐抗议》,冯氏之改制也。凡士大夫之读书有心得者,每觉当时之制度有未善处,而思有以变通之,此最寻常事。孔子之作《春秋》,亦犹是耳。夫以梨洲、船山、林一之所能为者,而必不许我孔子为之,此何理也?西人果鲁士西亚、虎哥,皆以布衣而著《万国公法》,天下遵之。今孔子之作《春秋》乃万世公法也,今必谓孔子之智,曾果氏、虎氏之不若,此又何理也? 【界说二】《春秋》为明义之书,非记事之书。 《孟子》曰:“晋之《乘》,楚之《梼杌》,鲁之《春秋》,一也。其事则齐桓、晋文,其文则史。”孔子曰:“其义则丘窃取之矣。”盖以明《春秋》之所重者在义,而不在事与文也。其意若曰:若仅论其事,则不过桓、文之陈迹而已,若仅论其文,则不过一史官之职而已。是二者乃晋《乘》、楚《梼杌》之所同也。孔子未修之《春秋》,亦犹是也。及孔子修之,则其中皆有义焉。太史公所谓“万物散聚,皆在《春秋》,其指数千”者,即今之《春秋》是也。《春秋》所以为万世之书者,曰惟义之故。孔子所以为圣者,曰惟义之故。《孟子》所以言道统述及孔子即举《春秋》者,曰惟义之故。若夫事也者,则不过假之以明义(说详第三条)。义之既明,兼记其事可也。义之既明,而其事皆作筌蹄之弃,亦无不可也。若徇其事而忘其义,则大不可也。痛哉,《左传》家之说也!乃谓《春秋》书不书之例,不过据列国赴告之策以为文,然则孔子直一识字之史官而已。《乘》与《梼杌》皆优为之,而何必惟孔子之《春秋》是尊也!自《公》《穀》之大义不明,后儒之以史目《春秋》久矣。夫使孔子而果为史官也,则亦当搜罗明备,记载详博,然后为史之良。我朝二百余年,而《东华》之录已汗牛充栋矣,而《春秋》二百四十年,乃仅得一万九千字,犹复漏略芜杂,毫无体例,何其陋欤?故使《春秋》而果为记事之史也,则吾谓左丘明贤于孔子远矣。呜呼!此义也,孔子自言之,孟子又言之,董子、太史公又言之,而竟数千年沉霾晦昒,无一发明,则无怪王荆公谓《春秋》为“断烂朝报”,而虽以朱子之贤,亦自言于《春秋》无所解也。故苟不辨明义与事之界,则《春秋》不可得而读也。 【界说三】《春秋》本以义为主,然必托事以明义,则其义愈切著。 问者曰:孔子之《春秋》,既已如《明夷待访录》《校邠庐抗议》之例矣,则何不条举直书,言某事当如何兴作,某政当如何改革,一如黄、王氏之例,而何必比附当时之事,以眩惑后人乎?答之曰:孔子自言之矣。孔子曰:“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行事之博深切明也”,“故因其行事而加吾王心焉”,“假其位号以正人伦,因其成败以明顺逆”(见《春秋繁露·俞序篇》,又见《史记·太史公自序篇》)。此盖圣人警时忧世之苦心也。如《春秋》有大居正之义,但言大居正本已足矣,而必借宋宣之事言之,所以使人知不居正之害,可以召争乱也。《春秋》有讥世卿之义,但言讥世卿本已足矣,而必借尹氏之事言之,所以使人知世卿之害,可以篡逆也。盖《春秋》所重者在大居正、讥世卿,而不在葬宋缪与尹氏卒也。不然,一巡抚之出殡,一京官之死,何足以劳圣人之笔哉?故曰:“因其行事,假其位号”,故读《春秋》当如读《楚辞》,其辞则美人芳草,其心则灵修也;其辞则齐桓、晋文,其文则素王制也,知此则于《春秋》无所阂焉矣。善哉!句容陈氏立之言也,曰:《春秋》,记号之书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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