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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友人论保教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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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光绪二十三年 得复书。慨然于中国之微,大教之衰,于其所以然之故,言之洞若观火,久矣夫天下之不闻此言也。既承不弃,令悉贡所闻,敢就来书复道一二。所论西教之强,凭藉国力,是固然矣,然亦有其本也。耶氏之起,犹太人疾之滋甚,其大弟子十二人,死于法者十一,其一人犹窜逐搜捕,濒死数四,幸而免焉而已,而其精悍锐很之气不衰。保罗以私淑之徒,纵横排荡,以昌其教。其继起者皆以死自任,历三百年而后有甘站丁沙厘曼之徒,以国王而信其教者。自后教皇之权日益尊重,至于各国君主咸受加冕,于是国力之盛极矣。而不知其初之累受逼迫,皆一二匹夫之贱,百折不回以成之者也。且宁独彼教为然哉?孔子既创教立法,以治万世,而百家之言纷然淆乱。自魏文侯师子夏,而魏有六艺之博士,是为孔教得国力第一关键,则子夏之为之也。以秦皇之无道,而博士具员以七十人,大儒伏生、叔孙通皆官其职;太史公推原其故,以为李斯知六艺之归,斯为丞相,故能如是,为孔教得国力第二关键,则荀卿之徒李斯之为之也。汉初多用武力有功之臣,文景、窦后皆好黄老术,是时国力在于黄老,不在《六经》;及武帝用董子之言,表章六艺,罢黜百家,其不在六艺之科者绝勿进;于是天下之士,靡然向风,班孟坚以为禄利之路,然禄利者,国力之谓也。于是而孔教之根址乃定,此为孔教得国力第三关键,则董子之为之也。由此观之,虽肉食者与有力,未有不由匹夫之贱,以强毅坚忍而成之者也。夫天下无不教而治之民,故天下无无教而立之国,国受范于教,肉食听命于匹夫。是以彼教之挟国力以相陵,非所畏也,在吾之能自立而已。西人论列国教,分为三等,一有教,二无教,三半教。中国为半教之国焉。盖其声明文物,典章制度,先圣所留贻,历代所增益,实繁且备,若侪之于非洲之黑人,墨洲之红番,固有不类。然其风俗之败坏,士夫之隘陋,小民之蠢愚,物产不兴,智学不开,耳目充闭,若坐眢井,耻尚失所,若病中风,则直谓之无教可耳。《孟子》曰:“上无道揆,下无法守,国之所存者幸也。”又曰:“上无礼,下无学,丧无日矣。”斯则执事所云,尊之则兴,不尊则亡,衰弱非所云也。今空言忧愤,无救危亡,思与海内有志之士,大明教之日即于亡之势,而共求其可以不亡之道,语其条理,殆必自讲学始。孔子聚徒,至以三千;牼翟言学,强聒不舍。西人一切政艺,皆有学会,合众人之聪明,以讲求一义则易明。联众人之声气,以主持一事则易举。故有天文会、地学会、算学会、农学会、商学会、兵学会,其最小至于照像、浴堂,莫不有会。其入会者,上自后妃、王公、大臣,下及佣保、奴隶,是以会中人与国为体,而有国者以会为命。日本向主守旧,薾疲一类中土,近者翻然变易,维新以后,国势蒸蒸日上者,虽其君相之雄才大略,实则其党人之力量,有以成就之也。此其已然之效可见者也,今拟仿彼中保国公会之例为保教公会,凡入会者,人设日课,日有札记,以发明经义切实有用为主。五日或十日一会,相与反覆诘难,讲求实学,及推行扩充条理,其一切天、算、地、矿、声、光、化、电专门之学,各专其一,求以能著书为主。其札记每月一汇,公定去取,刻之以布示天下,以转移旧习。其大会一在京师,一在上海。其会中人所至,必分立小会,见人必发明保教之义。由斯渐广,愈讲愈明,则此道之不绝于大地,当有望也。今中国士夫习气,平居不读书,相见不言学,日以饮食游戏相趋相竞而已。其碌碌竖子,固不足言,即一二有志,亦为风气所束缚而不能自拔。其最高流者,则徒私忧窃叹,而莫肯自任,以为万无可为,乃自娱于声色词章,度数十寒暑以去。噫嘻!安得不胥而为彝哉!夫国计民命,即不厝意,试问栋折榱崩,孰免倾压?彼薤露之富贵,固为埃尘,即醇酒妇人,名山文字,亦岂能晏然哉?故窃以为居今日而不以保国保教为事者,必其人于危亡之故,讲之未莹,念之未熟也。夫《春秋》三世之义,据乱世内其国而外诸夏,升平世内诸夏而外彝狄,太平世天下远近大小若一,彝狄进至于爵。窃尝论之,孔子之道,秦以前所传闻世也,齐鲁儒者讲诵六艺,成为风气,外此则寥寥数子而已,所谓内其国也。自汉至今所闻世也,中国一统,同种族者皆宗法焉,所谓内诸夏也。若夫所见世之治,施及蛮貊,用夏变彝,则过此以往,所有事也。夫以事势言之,则今日存亡绝续之交,间不容发,以常理言之,则岂惟不亡,直将胥天下而易之。此亦视我辈为之而已,故知孟子“舍我其谁”之言,非夸而无当也。执事以为何如?环顾天涯,同志能几,共此忧愤,天下之福也。若不河汉,请从隗始何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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