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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一


  §第九十一回 念前情璇闺生鼠雀 绵后泽深夜续鸾凰

  世界上万事万物,虽变幻无穷,但细细按起来,总离不了因果两字。古人说得好: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因果循环,理无或爽。读者有疑心在下所说是迷信的话,在下到也有个比方。譬如种谷,下种的时候,将种子细加选择,种后又及时耕耘,到了收获的时候,自然是嘉禾穗穗,收成大有。如果下种不加选择,种后不事耕耘,则收获之时,是必稗䄺夹杂,难期有成。比之人生,作事的时候是下种,修养的时候是耕耘,结果的时候是收获,只须看他种的是什么因,就可知道结的是什么果。就本此理由,还有两句话可以解释读者的疑感,就是因果循环,实系天演公例,并非人权迷信。即如这部《广陵潮》前后所纪的,多系事实,而因果报应的先例,如杨古愚、杨靖、刘祖翼等,读者当尚能记忆。不过全部书中,这许多人物,欲一一的明示因果,应从何处说起。

  仔细想来,只得在那林雨生的儿子稳子身上来讨个下落,到是一个小小头绪。即如林雨生在那穷愁潦倒的时候,着衣不暖,吃饭不饱,全家三口,在那照墙背后存身,实在已去死路不远,幸亏遇着一个少年义侠的富玉鸾,一手提拔,荐到伍晋芳这边,得了职位,不但饱食暖衣,且也得到一点小小权势。在那稍存良心的人,应当如何感激涕零,力图报称。那知他竟天良丧尽,朋比为奸,初则谋孽小翠子,继则害富玉鸾,欺伍晋芳,奸谋百出,诡计多端,若将这些计划,正正经经的在社会上,做点事业,何常不是可造之才,无如他竟倒行逆施起来,及到临头终离不了触犯刑章,法场枪毙,并连累老妻改嫁,孤子无依。林雨生如若死而有知,虽恸哭流涕,都来不及。照此看来,岂非一段大大因果。

  如今且说那林雨生的儿子稳子,自从投奔到伍公馆里,毕竟晋芳宅心忠厚,不念前仇,竟安然的留他住下,从前虽答应他介绍到扬州第六工厂去学点工艺,后因名额不多,一时难以补入,只得仍在伍晋芳公馆里住着,做些零碎杂事。不料林雨生虽作恶万端,这个稳子到是忠厚老成,安安分分。他也知道他父亲的罪恶,所以对于晋芳,极其恭顺。常和伍升说:“我每看见仪小姐孤鸾寡鹄,就想起我爹的不是。罪大糜天,所以我这孤苦伶仃,实在是应该受天之虐,又怨谁呢。我如若没有伍大老爷收留,我也不知道流落那方,死在何处,恐怕连骨殖都要给狗拖完了。如今我活着一天,都是受着伍大老爷的恩典,我只拿着我这颗良心,尽力来巴结伍大老爷,或者可以稍稍赎我爹的罪。”

  伍升对着他微微的笑道:“罢呀,你这孩子好甜的嘴,我记得你爹在这里的时候,何常不是外貌恭恭顺顺,嘴里说起来,真是仁至义尽,那知他心里怀着一肚皮的诡计,专门葬送人。”

  稳子哭丧着脸说道:“伍老爹,你不要再谈我爹了。你不信我,你只看我日后的行事,就知道了。你现在尚还不知道我的心。”

  说着,就哭起来。伍升拍着他的肩膀说:“好孩子,你不要哭,我和你玩呢。我也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不像你爹。你只瞧我你来的时候和现在待你的好歹,就知道了。”

  因此伍升有便的时候,在晋芳面前,常提着稳子的好处。内中只有一个朱二小姐,因当初和林雨生谋孽小翠子的时候,很有点秘密的交情,所以深恐稳子或有些知道,小孩子口头不谨,对着伍晋芳露些风声,到不是玩的,常常怀着鬼胎。有一天,催着晋芳说:“小稳子年纪尚轻,给他常住在我家,又不是事,不如另荐他一处地方学习生意,庶不误他的终身。”

  伍晋芳点头微笑说:“你到真想得周到呢。林雨生在日,与你何恩,你替他这样出力?我养着稳子,还是看这孩子忠厚,若想到林雨生那种丧尽天良的行为,我早经赶着他出门了。”

  这几句话在晋芳出口无心,朱二小姐听了,却是触耳,心里觉着突突的跳,然面上却不肯露出惊惶的颜色,就瞅了晋芳一眼,薄怒含嗔的说道:“你这话从何说起!我难道和林雨生有首尾不成?你今天既然说这话,你应该还我凭据。我是大家人家的闺房小姐,不似那小家子女人,会做鬼鬼祟祟的事。我和你这许多年数,你难不成还不相信我么?”

  晋芳本因小翠子的自缢,认为终身恨事,又以此事发端于朱二小姐,时常感着不快,不过拿不到她的凭据,认为嫌疑罢了。今见她又说这话,愈加生气说“你今天的话,又含着刺了。她是已经死去的人,与你尚有何憾,处处还要说她的坏话,未免过分了些。”

  朱二小姐也气着说道:“我说的是什么人,只有你时时刻刻,心里存着一个小翠子,所以连人家说话,都要起着疑心。我也知道你的心思,我和小翠子,很该换一个过来,我早死了,留着小翠子,永远活着,她又会凑趣,又会侍奉,心思又玲巧,相貌又娇艳,天天伴着你,你才如心如愿的快活着呢。像我这拙口笨顋,自己知道为着你罢咧,你也不知道,不见情,我又何苦多活着呢。”

  一面说着,那剪水似的秋波,含着一泡眼泪,就如断线真珠般落下来了。

  在平常时候的晋芳,看见心爱的人,哭得和泪人似的,自必赶紧去抚慰她,朱二小姐也知道晋芳的脾气,故意用这手段去挟制。那知这日晋芳,先是生了气,后来想起小翠子在日的好处,未免感动离怀,也忍不住老泪横流,就立起身来,背着手在房里打旋。忽的信步望外面走来,正遇着云麟和三姑娘在一处说话。云麟就站起来喊了一声姨父,晋芳见了云麟,也不似往日的招呼,便说道:“老贤侄,我很羡你有情人终成了眷属,但愿你慧福双修,始终如一,不要学着我和翠姨,半道相遗,负了薄幸之名,后悔无及。”

  言下大有悲愤填膺之慨。云麟见他颜色不好,想是为思念翠姨,断不料到和朱二小姐有这番口角。便说:“这是姨父取笑侄儿了。在侄儿的一番遇合,本来是平常的事,不过中间经过许多波折,中途由合而离,由离而合,因此便觉得和别人不同。但是将来又知道如何结果呢?至于翠姨的事,果然出于意外。但是人生修短,自有天命,姨父也只可聊作达观了。”

  三姑娘道:“论翠姨的为人,实在叫人可怜。不过这种过去的事,又何必多伤心呢,我们年纪说大不大,说小到也不小了,回顾膝下,只有一个仪儿,可怜又成了个单边人,后顾茫茫,我从前只望着小美子长成了,后起有人,可以放了一半心事,那知半途又遭了变故。我呢,已经是半老的人了,情愿你和他再能养着个一男半女,也就算了,到是保养着自己的身体要紧。”

  晋芳听了后顾茫茫,格外触动他的心事。但是说起朱二小姐,又是气恼,又说不出怎样,只得对三姑娘说:“你也该明白过来了,那人是怎样,她是一朵玫瑰花,触手生刺,待人辣辣的,我悔当初鲁莽,不加体察,不然如何又会上她的当呢!”

  三姑娘又笑指着云麟对晋芳道:“你说我不明白,你真睡在鼓里呢!你只问问麟儿,他的丈人和儿子吃官司,就有他夹在里面,外面知道的人很多哩。”

  晋芳叹口气道:“我也近来觉悟了好多,你看他自从回到扬州,母亲呢,她是专在佛堂里念佛。你呢,又不管事,一切大权都握在她手里,她看我不大出去,偏会拉拢和县里太太打得火热,连我都不放在眼睛里了。”

  云麟道:“姨父千万不可多心,家庭里的事,也只能得过且过。好在我姨娘也不是揽事的人。”

  这时淑仪听得他们讲话,也慢慢的走到中堂来,先叫了一声父亲,又和云麟招呼了,坐下来说:“听父亲的话,好像是和姨娘合气来了。姨娘就有三言两语,终究是女流,父亲为着她生气,也不合着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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