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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第四十章】

  苏茜十三岁时,已是个苗条的小姑娘,背上拖着棕色小辫子,由于要进行各种学习,要锻炼身体,要玩,她要算是我家这个蜂窝里最忙碌的蜜蜂了。这时,她自己出了个主意,这个主意也是出于她的爱:她偷偷地给自己增加了一项负担——给我写传记。她于晚间在卧室里写,还把她写的稿子藏起来。没过多久,她妈妈发现了,偷偷取了出来给我看。然后,她告诉苏茜,她做的是什么样的事。还说,我知道后是多么高兴,多么引为骄傲。我一回忆起这段光阴真是心底里洋溢着喜悦。在这以前,也有人称赞过我,可是从没有像这一回打动我的心;在我的心目中,从价值上说,没有一次能赶得上这一回的。从那个时候起,这件事一直留在我的心底里。所有的称赞、颂扬、赞赏,不论是哪个方面来的,都不及这一次那么珍贵,过去和现在都是这样。如今我重读它,虽然事隔这么多年,对我来说,仍然如同宣读国王的圣旨一般。它给我的惊喜与爱,就如同当年一样地深——所不同的,只是我的这份凄苦之情,因为我想到了:满怀热情,急匆匆涂写这个稿子的那只小手,再也不会摸我的手了——我读了这些东西以后的感受,仿佛如同一个地位卑微的人,出乎意外地看到了一张文告,要把他升为贵族一样。

  很明显,多少年来,在吃早饭或者吃晚饭时,我曾多次思量过写传记这件事。事实上,我记得很清楚,我是在这么做——我还记得,苏茜觉察到了这一点。我记得有一回在早饭桌上,我讲了一句相当聪明的话,说的时候显得挺神气的样子,过一会儿苏茜就偷偷对她妈说,爸爸是为了写传记,才这么说的。

  苏茜对我的描绘,我实在连一行、一个字也改动不得,而只能在需要的时候引用一些她的原话,这些话显示了她那诚实的心所孕育的那古怪而有趣的质朴;而这是一颗美丽的孩子的心。由此而派生出来的一切,自有其魅力。它超越了一切公认的文学法则,但恰恰是文学,仍是值得人们欢迎的。

  拼音经常叫她为难,可是这是苏茜式的拼音,至今还是保留了当年那个样子。我爱它,不能亵渎它。对我来说,这是金子。改正它,那就是往金子里掺假,而不是提炼它。这只能糟蹋它,会取消它的自由与灵活,使它变得僵硬与死板。即使她写得十分夸张,我也不以为怪。那是苏茜的拼写嘛,她是尽了心的——对我来说,那是无法改动的。

  她学习语言轻而易举;她学习历史轻而易举;她学习音乐轻而易举;她学习什么都轻而易举,迅速而透澈,只是拼音除外。就说拼音吧,没多久她也学会了。不过,即使她拼音学不好,我也不会难过——因为尽管拼写正确是我的一个长处,可是我从来不那么看重它。六十年前,我做小学生的时候(写于一九〇六年——原编者注),我们学校里设有两个奖。一个是拼写正确,另一个是对人和气。奖品是块小银牌,圆圆薄薄的,像一块银元那么大小。一个上面刻着流畅的意大利书写体的“拼写好”;另一个上面刻着“对人和气”。得奖的人用带子把奖牌挂在颈子上——得奖人便成了全校羡慕的人。没有一个学生不想争取挂那么一个星期,可就是争取不到,除了约翰·罗巴兹和我。约翰·罗巴兹永远对人和气,说什么也变不了。我甚至要说是和气得要命,和气得吓死人,和气得气死人。对他的品性,我们当时便是这么看的。因此他老是挂着那个和气奖牌。我呢,老是挂着另一个奖牌。“老是”这个词说得有点儿过分些。我们几次丢过奖。这是因为得奖变得太单调了。我们需要有点变化——因此有几次我们交换着戴奖牌。让约翰·罗巴兹仿佛像拼写好的人——事实上他不是的——这叫他很高兴。而让我仿佛对人和气,这样来点儿变化,这也叫我很高兴。当然,这变化不可能持久——因为总会有同学或别人马上发觉,而他如果不是马上把这个大逆不道的事打小报告,那也太不合乎人情了。当然,老师马上从我们那里把奖牌取走——而在星期五晚上以前,我们总是又把奖牌夺回来。要是我们在星期一早上丢了奖牌,那么,到星期五下午,老师结算一周纪录的时候,约翰的和气总是名列前茅。星期五下午的课,最后往往举行拼读比赛。我一旦失了面子,就必须从我这一班拼写者的最后一名重新开始。不过我总是把两个班都杀得片甲不留。等到比赛结束,我总是一个人站在那里,颈子上挂着奖牌。我也曾有一个字失误,那是正当比赛结束的时候,因而丢掉了奖牌。二月这个字,我丢了第一个“r”——不过那是为了照顾一位意中人。当时我的心那么热,甘愿把一个字的所有字母全都丢个光。

  正如我前面说的,我对拼写好并无多大敬意。我至今还是这样。在规范的拼写书籍出版以前,人们在拼写时能无意之中表露他们各种各样的性格,并且增添各种精采的写法。可见拼写书对我们究竟有多少好处,实在是可疑的。

  苏茜在一八八五年开始写传记,当时我五十岁,她十四岁。她开头这么写:

  “我们是一个非常幸福的家庭。我们有爸爸、妈妈、吉恩、克拉拉和我。我写的是爸爸。要写他,这不难,因为他是性格非常突出的人。

  “爸爸的模样已经写过好多回了,不过写得非常不正确。他有美丽的灰白头发,不太厚,也不太长,长得刚合适。那罗马式的鼻子,这大大增加了他外形的美。那和善的蓝眼睛,还有小胡子。他的头和侧面,长得特别好看。他的体形非常好——总之他是特别好看的男子。他脸上所有的部位都是完美的,只有没有特别美观的牙齿。他的肤色非常好看,他没有留大胡子。他是一个很好的人,也是很有趣的人。他有脾气,不过我们全家都有脾气。他是我遇见过的或者希望遇见的最可爱的人——还有,哦,那么心不在焉。他真能讲好玩的故事。克拉拉和我老是坐在他椅子两边的扶手上,听他讲墙上图画中的故事。”

  ……

  我清楚地记得那些讲故事的日子。她们是些爱挑剔的听众——这些小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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