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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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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收到了牧师赖辛博士的一封信。他在我那个时代曾经担任维吉尼亚市主教派教堂的牧师。在这封信里,赖辛博士提到了六年前我们在夏威夷群岛上遇到的某些事情。在谈别的事情的时候,他随便提到了檀香山旅馆里文学书籍非常缺乏的情况。起初,我不理解这句话的用意所在,我心里什么也没有想起来。可是,忽然我理解了——仿佛电光一闪似的。在柯克霍夫先生开的旅馆里只有一本书,那就是霍姆斯蓝底金字丛书的第一卷。我有两周的机会熟悉书中的内容,因为我骑在马背上周游了大岛(夏威夷),骑得太久了,便带回了不少鞍疮。如果每个疮都要付税的话,我就得破产了。我不得不待在房间里,衣服也穿不得,只觉得一阵一阵地疼痛,前后有两周之久。除了雪茄和那一卷诗集外,没有别的伙伴。当然我便经常读这些诗集。我从头到尾,又从中间读起,往两头读。一句话,我读得烂熟,对作者自然也非常感激。 这也是重复如何会起作用的一个事例。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每天每小时这么做,光是为了消遣而读书,既不思考,也并非存心要把读的东西记住。这个过程就如同对待《圣经》上一段熟悉的诗篇一样。多少年来,你把诗篇里的汁水都挤干了,留下的只是干瘪的壳壳。不过你至少总知道壳壳的来龙去脉吧。可是如今这件事,我显然是保留了壳壳而却很快就忘掉了壳壳是哪里来的。一两年来,它保存在朦胧的记忆之中,然后到了需要献词的时候,它便跑了出来,可我却以为那是我自己美妙的幻想的产物哩。 我还是个新手。我还不懂得什么。人类心理的奥秘对我还是一本没有打开的书。我愚蠢地把自己看作一个顽固而又无可原谅的罪人。我写了封信给霍姆斯博士,把这丢人的事和盘托出,并以充满热情的语言请他相信我不是故意犯这个罪孽的,还一直不知道自己犯了这个罪,直到铁证如山放在我的面前。他的回信我给丢了。我宁可丢掉一个叔叔伯伯,这我多的是,他们之中不少人对我并没有什么真正的帮助,可是这封信啊,那可是无价之宝。是千金难买的,是不可缺少的。在那封信上,霍姆斯博士对这件事的全部经过善意地大笑了一番,并以令人高兴的词句对我说了许多,他说,无意识的剽窃何罪之有。说我天天在这么干,他也天天在这么干,世上每一个写字的或者说话的活着的人天天在这么干,而且不只是干一两回,而是只要一张嘴就这么干。我们的用词,从精神上来说,可说是我们阅读的东西通过各种各样的渠道投射下来的影子。我们自己用的得意的词汇,其实绝非来自我们自己。属于我们自己的,无非只是依照我们的脾气、性格、环境、教育与社会关系而作的些微修改而已。只是这么点修改,使之区别于别人的表达方式,打下了我们特有风格的烙印,暂时算作是我们自己的东西。别的统统都是些陈年宿货,是几千几万年来世世代代的人说过的陈腔滥调而已! 从这以后,三十多年过去了,我自己体会到,霍姆斯的话是真实的。 【第三十章】 还得追溯到稍微远一点的年代。我作为作家的经历是从一八六七年初开始的。这一年的第一个月,我从旧金山来到纽约。不久,我在旧金山认识的曾在《新闻公报》任记者,后来在《加利福尼亚人》任编辑的查尔斯·赫·韦布劝我出一本小品文集。我没有大名声,没想过要出这样的书,不过这个主意我倒是很喜欢,也很兴奋,颇愿一试,只要有哪一位勤勉的人肯替我把小品文收集起来。我自己不愿干这个,因为从我一开始来到这个世界,我就缺乏勤勉这个理应有的品性。(也许最好是说“当时便理应有的”,尽管大多数的权威人士对此有不同意见。) 韦布说,我在大西洋沿岸各州有些名望。不过我很了解,这是很有限的。那有限的一点,也只是凭了《卡县名蛙》这篇故事罢了。阿蒂默斯·沃德一八六五年或一八六六年演讲旅行途中经过加利福尼亚州时,我在旧金山把《卡县名蛙》的故事跟他讲了一下。他要我写下来,送给他的出版商,也就是纽约的卡尔顿,以便塞进一本小书中去。那本书是阿蒂默斯准备出版的,还需要加些东西,以便分量多一些,能和定价相称。 文章及时寄给了卡尔顿,不过他觉得不怎么样,不乐意加进书里,徒然多花些排字费用。他并没有扔进字纸篓里,而是送给了亨利·克拉普,而克拉普却拿来作为快夭折的文学刊物《星期六新闻》的送葬品。《卡县名蛙》发表在该报的最后一期,成为葬礼中最愉快的小品文,美国和英国的报纸马上加以转载。文章当然获得了很广的名声,一直到我讲到的那个时候,还是很有些名气——不过我知道,被称道的只是青蛙,可不是我。我还是个没什么名声的人物。 韦布承担了整理小品文的任务。他完成了,然后交给了我,我把它拿到卡尔顿的公司。我找到了一个办事员,他俯身在柜台上,热心地问我要什么。不过,当他发现我是来卖书的,不是来买书的,他的热度就下降了六十度,我上颚的旧金牙则冷缩了四分之三英吋,牙齿也掉了出来。我恭恭敬敬地要求跟卡尔顿先生说句话。他冷冷地说,他在他私人办公室里。阻挠、留难的事随之而来,但是隔了一阵,我勉强通过了界线,进入了至圣所。啊,我至今记得我是怎么对付过来的!韦布为我给卡尔顿约定了见一面,不然的话,我还是越不过那个界线的。卡尔顿站了起来,很冲地说: “啊,有什么好效劳的吗?” 我提醒他,我是依照约定送本书来供出版用的。他就开始自高自大地吹啊、吹啊、吹啊,把自己吹到了二、三流天神的地步。接着,他那个万顷波涛之水往下直冲,前后达两三分钟之久,我只见大雨倾盆,睁不开眼来,看不清他的身影。尽是些空话,光是空话,不过下得这么密,把天空都遮得黑沉沉的。最后,他气派地把右手一挥,指着整个房间说: “书嘛——看看这些书架!每个架子上都堆满了等待出版的书。我还要书么?请原谅,我不需要了,再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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