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陀思妥耶夫斯基 > 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 | 上页 下页
一〇九


  我回到家后,使我恐惧万状的是,在家里,我又找不到内莉了——当时我心里是什么滋味啊!我冲到外屋,在楼梯上找遍了,找她,喊她,甚至敲遍了左邻右舍的所有房门,问他们有没有看见内莉;我简直没法相信,也不愿相信:她居然又跑了。她怎么会跑掉的呢?这楼就有一个大门;当我跟老人谈话的时候,她必须从我们身旁走过呀。但是使我十分气馁,我很快就想明白了,她可以先躲在楼梯上的什么地方呀,等我回来,走过去以后再跑,因此我无论如何不会遇见她。反正,她不会跑远。

  我心慌意乱地又跑出去找,为了以防万一,我没锁门,让门开着。

  我首先跑到马斯洛博耶夫家。但是马斯洛博耶夫夫妇都不在家,他不在,亚历山德拉·谢苗诺笑哪也不在。我给他们留了张条,告诉他们新的不幸,并请他们,如果内莉上他们家的话,立刻通知我,接着我就去找大夫;他也不在家,一个女佣人告诉我,内莉除了上午来过一次以外,再也没来过。怎么办呢?我跑去找布勒诺娃,我从我认识的棺材店老板娘那儿知道,女房东从昨天起就因为什么事被抓进了警察局,而内莉从那时起就没人见过。我累垮了,筋疲力尽地又跑到马斯洛博耶夫家;也是同样的回答:谁也没来过,连他俩也没回来。我写的那张字条还放在桌上。我该怎么办呢?

  当我万分懊恼地回家时,已经很晚了。这天晚上我本来要去看娜塔莎;还在上午她就打发人来叫我去。但是这天我甚至连一口饭也没有吃,一想到内莉,我就心烦意乱,不知如何是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想,“难道这病竟会产生这么匪夷所思的后果?她该不是疯了或者快疯了吧?但是,我的上帝,她现在在哪呢?我上哪才能找到她呢?”

  我正在长吁短叹的时候,猛抬头,霍地看见内莉就站在离我几步远的B桥①上;她站在路灯下,没看见我。我想跑到她跟前去,但是又站住了。“她在这儿干吗呢?”我惶惑地想道,我相信我现在再也不会把她弄丢了,因此决定少安毋躁,先等等,看她在干什么。过了约莫十分钟,她一直站着,注视着过往行人。最后来了一位穿着讲究的老先生,内莉便走到他身边:那老人并不停步,而是边走边从口袋里掏出一枚什么东西,递给了她。她向他鞠了一躬。我简直说不清我在这一刹那的感受。我心痛欲碎;就像有一件珍贵的东西,我喜爱、珍惜和宝贵的东西,此时此刻当着我的面受到了羞辱,遭到了唾弃,但同时我又不禁潸然泪下。

  ①指彼得堡叶卡捷琳娜运河(现名格里鲍耶夫运河)上的升天桥。

  是的,我为可怜的内莉潸然泪下,虽然与此同时我又感到我的气不打一处来:她并不是因为穷才去乞讨的;她并不是被人抛弃、被人遗弃,流落街头,自生自灭;她并不是从狠心的欺压者那里逃跑的,而是从爱她、细心照料她的朋友那里逃跑的。她像在建立丰功伟业,想使什么人大吃一惊,或者想使什么人害怕似的;她好像在对什么人自吹自擂,炫耀自己似的!但是一件秘密的事已在她心中渐渐酝酿成熟……是的,老人说得对:她受了很大的委屈,她心中的创伤无法愈合,因此她好像存心用这种神秘莫测,用这种对我们大家的不信任来极力刺激自己的创伤似的;她好像以自己的痛苦为乐,以这种只顾自己受苦受难(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为乐。这种刺激自己的创伤并引以为乐的心态,我是明白的:许多受到命运折磨并意识到命运对自己不公平的被侮辱、被损害的人都有这种存心加剧自己痛苦并引以为乐的心态。但是内莉到底能够抱怨我们什么呢?我们对她怎么不公平了呢?她好像要用她的任性捣乱和反常的举动来使我们大吃一惊,吓唬我们似的,仿佛她真的在我们面前自吹自擂似的……但是不!她现在只有一个人,我们中间谁也没看见她在向别人乞讨。难道她在自得其乐?她要这施舍干吗呢?她要这钱又有什么用呢?

  她收下别人给她的施舍以后就走下桥头,走到一家灯火通明的商店的窗户前。她就在这里数起了地讨到的钱;我站在离她十步远的地方。她手里的钱已经不少了;她分明一大早就在向人乞讨。她手里塔紧钱就跨过马路。走进了一家杂货铺。我立刻走到这家小铺门口(大门洞开着),看她在这家铺子里究竟要干什么了

  我看见她把钱放到柜台上,人家给了她一只茶杯,很像她今天上午打碎的那只茶杯,也就是她想借此对我和伊赫梅涅夫显示她有多么坏的那只茶杯。这茶杯大概要十四五个戈比,也许还不到。店老板把茶杯用纸包好了,捆好后交给了内莉,于是内莉便高高兴兴地急忙走出店门。

  “内莉!”当她走到我身旁的时候,我叫了一声,“内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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