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陀思妥耶夫斯基 > 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 | 上页 下页 |
一〇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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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他此来所为何事,而且一直在等他来访。他是来找我和内莉商量,想把她从我这里要过去。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好说歹说终于同意了收养这孤女。这是因为我跟她进行了几次秘密的谈话,她才同意的:我说服了安娜·安德烈耶芙娜,我告诉她,这孤儿的母亲也受到她父亲的诅咒,看到这孤儿,也许会使他老人家改弦易辙,回心转意的。我十分生动地向她说明了自己的计划,现在反过来是她自己缠着丈夫要收养这孤女了。老头非常乐意地开始操办这事:他想,第一,借此可以讨好一下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第二,他另有打算……但是这一切我以后会详细讲的…… 我已经说过,从老人第一次来访时起,内莉就不喜欢他。后来我又发现,每当有人在她面前提到伊赫梅涅夫的名字的时候,她脸上就流露出憎恨。老人立刻开始谈正事,并不转弯抹角。他一直走到内莉身边(内莉仍旧把脸理在枕头里躺着),拿起她的一只手,问道;她肯不肯搬到他家去住,做他的女儿? “我有过一个女儿,我曾经爱地胜过爱我自己,”老人最后道,“但是现在她不跟我在一起了。她死了。你愿不愿意到我们家……而且在我心里取代她的位置呢?” 他那双漠然以及因发高烧而布满血丝的眼睛噙满了眼泪。 “不,我不愿意,”内莉回答,没有抬起头。 “为什么呢,我的孩子?你没一个亲人。伊万总不能永远让你待在他身边吧,而你到我家去就像回到自己家里一样。” “我不愿意,因为您坏。对,您坏您坏,”她抬起头来又加了一句,面对他老人家,坐到床上。“我也很坏,比谁都坏,但是您比我还坏!……”内莉说这话时脸色发白,两眼闪出了光;甚至她那发抖的嘴唇也变得煞白,而且由于某个强烈的感觉猛地袭来而变得口角歪斜。老人惶惑地看着她。 “对,比我还坏,因为您不肯宽恕您的女儿;您想把她完全忘了,因此您才想收养另一个孩子,难道自己的亲生孩子能忘掉吗?难道您会爱我吗?您一看到我就会想到我不是您的亲生孩子,您有自己的女儿,可是您自己把她忘了,因为您这人心狠。我不愿意住在狠心的人家,不愿意,就是不愿意!……”内莉呜咽起来,匆匆瞥了我一眼。 “后天基督就复活了①,大家都会互相亲吻,互相拥抱,大家都会言归于好,所有的过猪都会得到原谅……我早知道了……就您一个人,就您……哼!狠心的人!给我走开!” ①指后天就是复活节了。 她说罢泪流满面。这一段话她好像早想好了,而且早背熟了,就准备老人再一次请她住到他家去的时候说出来。老人闻言吃了一惊,脸色变得煞白。他脸上流露出一种痛定思痛的表情。 “干吗大家都这么替我担心?何苦呢?干吗呢?我不愿意,就是不愿意!”内莉蓦地在一片迷狂状态中叫道,“我要去讨饭!” “内莉,你怎么啦?内莉,我的朋友!”我不由得叫道,但是我的喊叫只是火上加油。 “是啊,我还不如去沿街乞讨好,我决不留这儿,”她一面痛哭,一面叫道。“我母亲也乞讨过,她临死的时候亲口对我说过:宁可穷,宁可乞讨,也不要……向人乞讨并不可耻:我不是向一个人乞讨,而大家并不是一个人:向一个人乞讨——可耻,可是向大家乞讨,并不可耻;一个女乞丐这么跟我说过;因为我小,我没地方挣钱。因此我要去向大家乞讨。可待在这儿,我不愿意,不愿意,不愿意,我就是坏;我比所有的入都坏;瞧,我多坏!” 说罢,内莉蓦地、完全出乎人们意料之外地从小桌上抄起一只茶杯,猛一下摔到地上。 “瞧,现在摔破了,”她以一种挑衅般的洋洋得意的神情看着我,加了一句。“一共有两只茶杯,”她又加了一句,“我要把另一只也摔碎……看您用什么喝茶?” 她像发狂一般,仿佛在这疯狂中感到一种快感,她自己也好像意识到这样做是可耻的,这样做不好,与此同时,又仿佛在给自己火上加油,继续胡闹。 “这孩子有病,万尼亚,我看这样吧,”老人说,“要不就……我真弄不懂这孩子到底怎么啦,再见!” 他拿起帽子,跟我握了握手。他似乎非常伤心;内莉可怕地侮辱了他;我心里乱糟糟的,不知是什么滋味: “你也不可怜可怜他,内莉!”就留下我们两人的时候,我叫道,“你也不觉得,不觉得害臊!不,你不是个好人,你的心的确很坏!”我没戴帽子就跑出去追老人。我想把他送到大门口,哪怕说两句话安慰安慰他也好。我跑下楼梯时,眼前好像还看见内莉那张由于我的责备而变得煞白的脸。 我很快就追上了我的那位老人家。 “这可怜的孩子受了很大委屈,她也有自己的伤心事,请相信我,伊万;是我大吹大擂地向她说起我的痛苦,”他苦笑着说道,“是我刺痛了她的伤口。俗话说,饱汉不知饿汉饥;我看呀,万尼亚,还得加上一句:饿汉也不会了解饿汉,好了,再见!” 我本来想顾左右而言他,对他说件不相干的事,可是老人只是挥了挥手。 “别安慰我啦;你还是留神,别让你那小姑娘又跑了;她那模样好像有这意思,”他愤愤然加了一句,说罢便迈开大步,匆匆离去,一路上挥着手杖,敲击着人行道。 他怎么也没料到竟被他不幸言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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