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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八


  戈拉并没有说那天要再来,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非来不可,不过他生性果断,一旦开始做一件事,就从来不考虑后果,只是像箭一样向前飞驰。

  戈拉那天早晨来的时候,哈里摩希妮正在拜神,苏查丽妲在整理书报,萨迪什告诉她说戈拉来了,她并不觉得太意外,因为她心里早就料到他会再来的。

  “毕诺业最后还是抛弃了我们,”戈拉坐下之后说。

  “为什么?”苏查丽妲问,“他怎么会抛弃我们呢?他没有加入梵社呀。”

  “他要是加入了梵社,”戈拉回答,“跟我们的关系倒会比现在这样接近多了。最伤脑筋的是他牢牢地抓住印度教社不放。要能完全退出我们的教社那倒要好得多。”

  “你为什么要把教社看得这样重要呢?”苏查丽妲问道,心里感到很痛苦,“你这样盲目地相信教社,是自然的呢,还是强迫自己这样做呢?”

  “在目前的情况下,我强迫自己这样做是很自然的。”戈拉说,“你脚下的大地在晃动的时候,每走一步都要花很大的力气!现在到处都在反对我们,我们在言论和行动上自然不免有些夸张。这没有什么不自然的地方。”

  “来自各个方面的反对意见,你为什么认为从头到尾都是错误和不必要的呢?”苏查丽妲问道,“如果教社妨碍进步,那么它就应该受些打击。”

  “进步力量好比河里的波浪,”戈拉说,“它们把河岸冲垮——不过我不认为河岸的主要责任是听任波浪把自己冲垮。不要以为我从来没有替教社考虑过什么对它有利,什么对它不利。今天,一个十六岁的孩子也能办到这一点,这很容易。难的是从信仰的角度全面地去观察事物。”

  “我们靠信仰得到的全是真理吗?”苏查丽妲问,“单靠信仰,我们有时候也会把问题看错,只抓住了虚假的东西的。让我问你一个问题,我们能崇拜偶像吗?你相信它是真神吗?”

  “我一定尽力把我的看法如实地告诉你,”戈拉沉默了片刻,回答说,“最初我认为这些东西全是真的。我并没有因为它们和欧洲人的习惯正好相反,也没有因为有几条很容易就可以用来反对它们的理由,就轻易地反对它们。我对宗教问题没有自己特殊的见解,可是我也不打算闭上眼睛像背书似地重复别人的话,说崇拜有形的东西就是崇拜偶像,或者说,宗教信仰最重要的是拜神。文学、艺术,甚至科学、历史都允许人发挥他的想象力,只有宗教不允许,这我绝不同意。人力的完美在宗教里也表现出来了。我们国家想把智慧和信仰在偶像崇拜中跟想象调和起来,你能说这种想法没有对全人类显示出一种比任何国家所能显示的更伟大的真理吗?”

  “希腊和罗马也曾有过偶像崇拜。”苏查丽妲争辩说。

  “那些国家的偶像,”戈拉回答,“给人类美的感觉超过宗教意义。相反,在我们国家里,想象力跟我们的哲学和信仰紧密地交织在一起。我们的克里希纳和罗陀〔注:是一对情侣。 〕,我们的湿婆和杜尔伽〔注:湿婆的妻子。〕不仅仅是祖先崇拜的对象,也是我们民族古代哲学的形象。因此,就出现了支持这些偶像的罗姆普拉沙德和柴植雅〔注:都是印度宗教诗人。 〕的信仰。你在希腊或罗马的历史里,什么地方见过这样狂热的信仰?”

  “你不愿意承认,随着时代的变迁,宗教和社会也有一些改变吗?”苏查丽妲问道。

  “我为什么不愿意呢?”戈拉激动地说,“不过那些改变可不能是荒唐可笑的——孩子逐渐长大成人,可是大人不会突然变成猫、狗。我希望印度沿着自己发展的道路逐渐改变,因为如果你突然走英国的历史的道路,那么从头到尾一切都会彻底失败的。我竭尽全力想使你们都看见祖国的伟大和力量原来就储存在祖国自己身上。你难道不能理解吗?”

  “这一点我是能理解的,”苏查丽妲回答,“可是这些想法对我都十分新鲜,在你提出之前,我从来没有想过。好像一个人来到一个新的地方,需要过些时候才能熟悉新环境一样,我现在也是这样。我想,因为我是一个女人,所以没有理解能力。”

  “绝不是这样!”戈拉大声说道,“我认识许多男人,我和他们讨论这些问题,讨论过不少时候,他们深信自己已经完全明白这些道理,不过我可以当着你的面向你担保,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能够看见你看到的东西!我第一次见到你,就觉得你有一种特别敏锐的洞察力,所以我这才常常来看你,毫无保留地和你谈心。在向你倾吐我一生的希望时,我从来没有感到一点犹豫。”

  “你这样说,我感到很不安,”苏查丽妲不同意地说,“因为我不知道你希望于我的是什么,我能奉献什么,我要做些什么,我也不知道怎样才能把这样迅速涌上心头的感情表达出来。我怕有一天,你会发现这样相信我,是你看错人了。”

  “我不会看错,”戈拉用雷鸣般的声音喊道,“我会让你看到你身上有多么巨大的力量。你一点也不用担心——证明你值得受人尊重的责任由我来负——你只要相信我就行了!”

  苏查丽妲没有回答,不过即使沉默不语,也可以看出她是完全信赖他的。戈拉也不再说话了,有很长一段时间,房间里没有一点声音。外边小巷传来了小贩的叫卖声,他走过大门口之后,铜器发出的叮当声也就逐渐消失了。

  哈里摩希妮做完了早祷,正在走向厨房,她再也想不到苏查丽妲的静悄悄的房间里会有人在里面,但在她路过那儿的时候,朝里面看了一眼,却看见苏查丽妲和戈拉坐在一起,一句话也不说,她突然感到像是遭到雷击一样。她气极了,不过极力控制住自己,站在门口喊了一声:“拉妲腊妮!”

  苏查丽妲站起来走到她身边,她用甜甜的声音说:“今天是我斋戒的日子,另外,我也感到不大舒服,请你到厨房去生好炉子,让我陪戈尔默罕先生坐一会儿。”

  苏查丽妲看出她姨妈的用心,到厨房去的时候心里感到很不自在。戈拉向哈里摩希妮行礼,她却一声不响地坐了下来,噘着嘴坐了几分钟,才打破沉默说:“你不是一个梵教徒,对吧?”

  “不是,”戈拉回答。

  “你尊重我们印度教社吗?”她问。

  “我当然尊重。”戈拉回答。

  “那么,你这样做是什么意思?”哈里摩希妮突然厉声说。

  戈拉不知道她在抱怨什么,只好沉默不语,用询问的眼光望着她。

  “拉妲腊妮已经是个大姑娘了,”哈里摩希妮接着说,“你和她非亲非故,有那么多的话要和她谈吗?她是一个女人,要做家务事,有什么必要花那么多时间闲扯?这样只会分散她的心思。你是一个聪明人——谁都在赞美你——可是在我们的国家里,什么时候容许过这一类事情,哪一本古圣梵典允许过这种行为?”

  这对戈拉是一个极大的打击,因为他从来没想到会有人对他和苏查丽妲的交往提出这种批评。他沉默了片刻,然后解释道:“她是一个梵教徒,因为我看见她和每一个人都这样自由来往,所以我没有考虑这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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