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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罗朗走开了,去找醋;他回来时将瓶子交给他的儿子说:

  “拿着……得让她缓解一点,你。你听过她的心脏没有,至少该听听吧?”

  当皮埃尔弯下身去给她把脉时,她使劲一下将手抽开,猛得碰到了旁边的椅子上。

  “瞧,”他用冷冰冰的声音说,“既然您病了就得让我瞧瞧。”

  于是她坐起来,给他伸出胳膊。她的皮肤发烫,脉搏紊乱不稳。他低声说;

  “真的,这够严重的。得吃点儿镇静剂。我去给你开处方。”

  当他弯身对着纸写时,一阵轻轻的抽噎、哽咽,一阵短促的抑制住的喘气声音使他突然转回头来。

  她用双手蒙住了脸在呜咽。

  慌了的罗朗问道:

  “鲁易丝,鲁易丝,你怎么啦?你到底怎么啦?”

  她没有回答,像是被叫人害怕的深刻痛苦搅得心都碎了。

  她的丈夫想抓住她的手,将它们从她脸上扳开。她顶着不干,总说:

  “不、不、不!”

  他转过身对着儿子说:

  “她到底怎么啦?我从来还没有见过她这样。”

  “这没有什么,”皮埃尔说,“有点儿神经激动。”

  看到她这样痛苦,皮埃尔感到自己好像宽舒了些,这阵痛苦减轻了他的怨恨,缩小了他对母亲耻辱的谴责。像一个对工作感到满意了的审判官那样,他细细打量着她。

  可是她猛然站起来,朝门口冲过去,情况这样突然,使人预料不到也阻拦不住;于是她跑过去将自己关在卧房里。

  罗朗和医生面对面,呆了。

  “你对她发现了什么没有?”这位问道。另一个回答说:

  “是的,这是由于一点儿神经不宁,在妈妈这种年纪的人常常发生。有可能她还会有好多次像这种情况的发作。”

  她确实又发作过好几次,几乎每天都有过,而且像只是皮埃尔用一句话激发的。好像他掌握了她这种奇怪的不知名的病的秘密。他从她的脸上窥测到了安宁的间歇时刻,而且用一种暴戾的狡计,只用一个字,就提醒了她暂时宁静下去的痛苦。

  他呢,也和她一样痛苦!他因为自己不再爱她而痛苦不堪,因为不再尊敬她,使她受罪而痛苦不堪。当他狠狠地加剧了那个流血伤口,他在这个女人、这位母亲心上打开的伤口的疼痛时,当他体会到了她多么可怜和绝望时,他就独自在城里到处乱走,懊悔得心里像在受刑,因怜悯而心碎,痛心自己逼得她在儿子的轻蔑下,百般煎熬,他甚至为此起意过,想让自己跳下海去,让自己淹死,以结束这场苦难。

  唉!现在他多么希望能够宽恕!可是他根本做不到,他无法忘却。要不,那怕只是不再叫她受罪也好,可是他也办不到。他自己也在受罪,他在吃饭的时候抱着满腔同情的决心往家里走,可是一看到她往日那样正直爽朗的眼光现在却变得躲躲闪闪、胆怯迷惘,就情不自禁,无法忍住涌到了唇边的恶毒话。

  这件只有他们两个知道的秘密丑事造成了他对她敌视。这是到现在也仍在他血液里流着的一种毒汁,使他像头疯狗似的总想咬人。

  再也没有人会来阻碍他一而再、再而三地使她心碎,因为那个弟弟现在几乎整天呆在他自己的新居里了,他只在每天晚上回来吃饭睡觉。

  让常常看到他哥哥的尖酸暴戾。他将这些都归之于妒忌,决心要使他规矩些,而且打算有朝一日给他点颜色看看;因为他的这种无止无休的发脾气,已经使这个家的生活变得叫人难受。但是他自己现在已经分出去生活了,对这些粗暴行为碰到得比较少;加上他生性爱好平和安静,因此他仍然忍着。此外那份财产也使他迷迷糊糊。他几乎一门心思只想到那些让他直接感到兴趣的事。心里装满的是些方才开始操心的琐事。成天忙的是上衣的裁剪,毡帽的样式,名片的款式大小。而且他没完没了地谈他房子里的各种细节,甚至壁橱里面放衬衣的搁板,放在门厅里的挂衣架,为防止小偷进住宅而安装的电铃等等。

  他决定趁迁居的机会,到圣·朱安乡下去举行一次酒会,会后再回到他的新家喝茶。罗朗主张从海上去,可是距离远,而且假使吹了逆风能否从这条路到达,没有把握,于是推翻了他的意见,决定另租一辆四轮敞篷高驾马车作这次旅行。

  为了能赶到那儿吃午饭,大家在快到十点钟的时候启程。尘土飞扬的大道在诺曼第的田野里蜿蜒而行,波澜起伏的平原和树木环绕的村庄,使田野像座看不到头的公园。在由两匹大马慢跑拉着的车子里坐着罗朗一家,还有罗塞米伊太太和博西尔。大家都被轮子声音震聋了耳朵,不言不语,在阵阵尘雾里闭上了眼睛。

  这是收割庄稼的季节。在暗绿的首蓿草旁边和耀眼的绿色甜菜旁边,是黄色的麦子,它们仿佛吸足了照到它们身上的阳光,辉耀得田野一片金光灿灿。人们正在一片一片地收割在用镰刀收割的田地里,人们还可以看到一些男子汉在刈开了的田地边上走着,一摇一摆,甩开他们翅膀似的大镰。

  走了两小时以后,马车转到了左边的一条道上,经过一座转动的风车。这是座被废置的东西,灰色凄凉一半都腐朽得不行了,属于那些老磨房的最后残存者之列。接着这条道转进了一个漂亮的院子,停在一座花哨的房子前面,这是当地一家有名的小客店。

  被人称作阿尔丰斯美人的女店东走过来,微笑着站在门口,朝在太高的台阶石前迟疑不进的两位太太伸出了手。

  在苹果树荫影下的一个帐篷里,已经有些外地客人在吃东西,这是些从艾特来塔来的巴黎人;人们还听到屋子里的欢声笑语和碗盏相碰的声音。

  所有的大厅都满了,只好到一间内室里去吃饭。罗朗突然看到挨着墙上挂着捕长臂虾的网子。

  “哈!哈!”他叫道,“这儿人们捕瘦虾?”

  “是,”博西尔回答说,“而且这儿是整个海岸上捕得最多的地方。”

  “好哇!我们吃过午饭去捞一网何如?”

  问清楚了,三点钟的时候正是低潮;于是决定大家下午都到岩石堆里去抓长臂虾打发时间。

  大家吃得不多,免得当脚踩在水里时脑袋充血。此外还得为晚餐留肚子,那顿饭嘱咐了要安排丰盛,而且六点钟大家回去时该已经准备好了。

  罗朗按捺不住自己的急躁。他想买些为这类渔猎专用的渔具,一些很像在草原里捉蝴蝶用的家伙。

  这种渔具叫小捞网。这是一根长长的木杆,头上装上一个固定在木圈上的小网袋。总是笑眯眯的阿尔丰斯女人借了些给他。接着她帮那两个女人搞好临时打扮,免得弄湿了她们的裙袍。她拿出了些裙子,羊毛长袜和草底帆布鞋。男人脱掉了他们的短统袜,在当地的鞋店里买了些拖鞋和木鞋。

  他们肩上抬着小捞网,背上背着篓子,就上路了。罗塞米伊太太在这套衣衫里显得风度翩翩,想不到的雅致,有农民味道又洒脱。

  她饶有风致地将阿尔丰斯女人借给的裙子卷了起来,再缝上一点,这样可以在岩石之间无所顾虑地跑跑跳跳。她露出踝骨和下半截腿肚子,一对属于灵活有力娇小女人的腿肚子。她身腰灵活,因此动作可以自如,还找到了一顶园丁用的硕大黄草帽扣在头上,大宽边上用一根柽柳将一边卷得翘起来,给人以一种火枪手的好汉气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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