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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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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一两天后让凯蒂预料不到的事发生了。 她与往常一样一早来到了修道院,开始着手一天之中的第一件工作:照料孩子们洗脸穿衣。由于修女们坚持认为夜风对人危害无穷,所以孩子们的宿舍整个晚上都是门窗紧闭,因而空气污浊不堪。凯蒂刚刚享受完早晨的新鲜空气,一走进来就得赶忙捂住口鼻,尽快地把窗户打开通通风。这天她刚走到窗户底下,胸口忽然传来了一阵恶心感,只觉得天旋地转。她靠在窗户上,试图让自己清醒下来,她还从未经历过这么强烈的感觉。不一会儿,又一股恶心感袭来,她忍不住哇地一声呕吐出来。孩子们被她的叫声吓坏了,给她帮忙的那个年长一点的女孩跑了过来,看到凯蒂脸色煞白,浑身颤抖,她稍微一顿,便回头朝外面大声地喊人。是霍乱!这个想法在凯蒂的脑子里一闪而过,死亡的阴影一下子慑住了她。她恐惧至极,黑夜的可怕感觉顺着血管流遍了全身。她挣扎了一会儿。她感到她的神经快要崩溃了,接着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她睁开了眼睛,一时认不清自己是在什么地方。她好像是躺在地板上,脖子动了一动感觉头下垫了一个枕头。她什么也想不起来了。修道院长跪在她的旁边,手中捏着一块嗅盐,在她的鼻孔处摇来摇去。圣何塞姐妹则站在一旁望着她。她猛地一惊,那个念头又回来了,霍乱!她发现了修女们脸上的惊恐之色,圣何塞姐妹的身形看起来比平时大,身体的轮廓模模糊糊地辨不清楚。恐惧感再一次袭来。 她感到她的心脏在胸腔里狂乱地跳动。成天跟霍乱打交道,她早已习惯地认为它永远不会摊到自己身上。唉,她真是个傻瓜啊。她确定她就要死了,心里恐惧到了极点。女孩们搬来了一把藤条长椅,摆到窗户底下。 然而她怀孕了,凯蒂大吃一惊,从头到脚战栗了一下。 凯蒂重新躺回到椅子里去。她的心里有什么东西死一般冰冷。 二十七 瓦尔特直视着她的脸,这是一直以来他从未有过的。不过从他的神情来看,职业的诊察要多于丈夫的关切。她迟疑了一会儿,然后强迫自己盯住那双眼睛。 “我怀孕了。”她说。 她已经习惯于在发表一通言论后,本应听到惊呼而得到的却往往是他的沉默,不过她不会因此受到多大影响。他一句话也没说,身体动也没动,脸上的肌肉像冻住一样,黑色的眼珠没有闪过任何新的神情表明他听到了什么。她忽然涌起想哭的欲望。如果一个男人爱他的妻子,他的妻子也爱他,得知这个消息时他们应该欢天喜地拥抱在一起。寂静让人难以忍受,她开口了。 “孩子的父亲是我吗?” 她猛吸了一口气。他的声音里有某种吓人的东西,他太冷漠太镇定了,哪怕一丁点感情也绝不轻易外露,他这个人简直就像个怪物。她不知为什么想起了在香港看过的一件仪器,人们告诉她仪器上的针虽然只是微微震动,但是一千英里外就可能已经发生了一场地震,一千个人会在这场地震中死去。她看着他,他面无血色,这种脸色以前她曾见过一两次。他看向了地板,身子也朝一边侧了过去。 “嗯?” 她攥紧了手。她知道如果她说了是,对他来说就意味着一个新的世界来临了。他会相信她,毫无疑问他会相信她,因为他想信。然后他就会尽弃前嫌原谅她。她知道他虽然害羞,但是他的心里藏着无尽的柔情,随时准备对人倾注出来。他绝不是记仇的人,他会原谅她。只要她给他一个借口,一个触动他心弦的借口,从前的是是非非他都会既往不咎。他绝不会兴师问罪,旧事重提,对此她可以放一万个心。或许他是残酷的,冷漠的,甚而是有些病态,但是他既不卑劣也不小气。如果她说了是,便会从此扭转乾坤。 而且她急需赚得同情。她得知那个意想不到的消息时,心中出现了奇怪的向往和无名的欲望。她感到无比虚弱,胆战心惊,觉得她和所有的朋友都是那么遥远,只剩她一个人孤独无助。尽管她对她的妈妈毫无情意,但是今天早上她却突然渴望妈妈能在身边。她太需要帮助和安慰了。她不爱瓦尔特,她知道这辈子也不会爱他,但是此时此刻她真心希望他能把她搂在怀里,好让她靠在他的胸膛上,快乐地哭一会儿。她希望他能吻吻她,而她会把胳膊搂在他的脖子上。 她开始哭了。她撒了那么多的谎,现在不怕再撒一个。如果一句谎话将会带来好事,那又何乐而不为呢?谎言,谎言,谎言到底算什么?说“是”将会轻而易举。她几乎已经看到了瓦尔特狂喜的眼神和朝她张开的手臂。但是她不能。不知为什么,她就是不能。这几个苦难的礼拜以来她所经历过的一切——查理和他的卑劣,霍乱和正在死去的人们,嬷嬷,甚至那位滑稽的小酒鬼韦丁顿,似乎都在她的心里留下了什么,她变了,连自己也认不出自己。尽管她被美好的前景深深地打动了,但她感到在她的灵魂里,一群旁观者似乎正在惊恐地好奇地望着她。除了说真话,她别无选择。她觉得撒谎似乎并不值得。她的思绪胡乱地游动着,突然,她的眼前浮现出那个死乞丐躺在墙根下的情景。她为什么会想起他?她没有抽泣,眼泪像决了堤一样从她大大的眼睛里痛痛快快地淌下来。最后,她做出了回答。他曾问她他是不是孩子的父亲。 “我不知道。”她说道。 他吃吃地笑了,笑声像幽灵一样诡异。凯蒂不禁浑身颤抖。 她惊奇地发现他瘦得出奇,过去的几个礼拜以来她竟然没有注意到。他的太阳穴深深地陷了进去,脸上的骨头明显地凸了出来。身上的衣服空空荡荡的,好像穿的是别人的大号衣服。他的脸晒黑了,但是脸色苍白,甚至有些发绿。整个人看上去疲惫不堪。他工作太过辛苦了,几乎是废寝忘食。她正忙着哀伤悲痛,胡思乱想,但是也忍不住同情起他来。她什么也帮不上,这太残忍了。 他用手捂住前额,好像头疼的样子,她感觉他的脑子里也一直回荡着那个声音似的: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这个情绪不定、冷漠害羞的男人,竟然见了小孩子就会变得柔情密意的,真令凯蒂无法理解。男人大多连亲生的孩子都不会放在心上,可是嬷嬷们不止一次地提过瓦尔特对孩子的喜爱,她们甚至被他感动,把这当成了趣谈。对那些逗人的中国婴儿尚且如此,如果是自己的孩子他又会怎么样呢?凯蒂咬住嘴唇,竭力不让自己再哭出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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