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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九


  “别这么取笑我,克拉芙迪娅。从我的出身来看,我当然不是一个有天才的人,我更不是一个大人物。上帝知道我不是。我只是偶然地——我指的是偶然地——在这个天才的地方被提高了起来……总之,你也许不会知道,这里有一种像炼金术似的密封教育学,一种变体术,使我进入了较高的层次。请你别误会我的意思,我是说把我提高了。当然,一个有用的材料通过外部影响升入或变成较高的层次,那它本身先前就必须具有这种品质。至于我本身,我自己最清楚,我因病早已处于死亡的边缘。我在那次狂欢节之夜扮作一位少年,不明智地向你借了一支铅笔。可是,不明智的爱是独特的,因为死亡——你要知道——是个独特的原则,它主要是哲学家讨论的对象,也是教育学的一个原则,热爱这个原则会导致热爱生活和热爱他人。我在楼上那个小房间里就是这样理解这个道理的。我可以对你说,我真是欣喜若狂。生活面前有两条道路:

  一条是正常的、直接的、勇敢的道路,另一条路就十分糟糕,它通向死亡,这是一条独特的路!”

  “你是一个愚蠢的哲学家。”她说,“我不想说完全了解你那个德国脑袋里混乱不堪的东西,但你所说的听上去还是有人性的。毫无疑问,你是一个好青年。此外,你是真的迷上了哲学,别人必须给你……”

  “你觉得我过于重视哲学了,克拉芙迪娅,是这样吗?”

  “别这么自以为是,这样会让别人感到讨厌的。你说你等待过,那是愚蠢的,不应该的。不过,你会因为空等了一场而生我的气吗?”

  “这可有点儿太无情了,克拉芙迪娅,对一个怀有冷漠激情的人更不应该如此——你这么无情地和他一起来,对我是残酷的。自然,你会从贝伦斯那里了解到,我留在这里是为了等你。但我要告诉你,我只把它视为一个梦境,我的梦境。我允许你有你的自由。说到底,我也不是空等了一场,因为你又到这里来了,我们像以前那样坐在一起,听着你清脆的说话声音。我的耳朵早就熟悉了你的声音,你的手臂还在你宽大的衣袖里。我熟悉你的手臂——当然,你的旅伴正躺在楼上发高烧,是伟大的佩佩尔科恩送了你这串珍珠项链……”

  “为了丰富你的自我,你和他保持着良好的朋友关系。”

  “请别生我的气,克拉芙迪娅!塞特姆布里尼为此责备过我,但这仅是一种社会偏见。这个人很有钱——看在上帝份上——尽管如此,他是一位大人物!他年事已高——这是真的。尽管如此,你作为女人如此热烈地爱他,我是完全理解的。你非常爱他吗?”

  “一个了不起的哲学观点,你这个德国佬。”她一边说,一边用手抚摸着他的头,“但我认为,对你讲我对他的爱情是不人道的!”

  “啊呀,克拉芙迪娅,有什么不能讲呢?我相信,只有毫无天才的人才认为人道的开端也是它的终结。让我们心安理得地谈谈他!你热烈地爱着他吗?”

  她向前俯下身去,把烟蒂丢进了边上的壁炉里,然后坐在那里,两只手交叉地放在胸前。

  “他很爱我,”她说,“他的爱使我感到很自豪,使我十分感激地委身于他。你一定能理解,或者说,你并不珍视他奉献给你的友情……他的感情迫使我依从他,甘心为他效劳。我能不这样做吗?你自己去判断吧!我们这种人怎么能无视他的感情呢?”

  “那是不可能的!”汉斯·卡斯托普同意地说,“不可能,自然是绝对不可能的。一个女人怎么可以忍心无视他的感情,无视他那种担心别人会把他丢在喀西马尼不顾的感情……”

  “你并不愚蠢。”她说,一对斜视眼沉思地呆呆看着前面。“你有很好的理智。那种对感情的担忧……”

  “用不到多少理解力就看得出你必须依从他,尽管——或者说更多是因为——他的爱一定具有许多令人担忧的东西。”

  “一点不错……令人担忧的东西。我很为他担忧。你要知道,许多困难……”她把手抽了回去,不自觉地陷入了沉思。突然,她又蹙紧双眉,抬起目光,问道:

  “听着,我们这样谈论他是不是有些卑鄙?”

  “肯定不是的,克拉芙迪娅。不,完全不是的。这肯定没有超过人道的范畴!你喜欢这个词,你那么深情地把这个词的音调拉得很长,我经常饶有兴趣地从你的嘴里听到这个词。我的表兄约阿希姆出于他是士兵的原因不喜欢这个词。他认为,它的含义软弱无力,颤抖不已。总的说来,它是漫无边际的猜测,是对宽容的猜测。我坦率承认自己对此也有看法。不过,如果它具有自由、天才和善良的含义时,那就是一件伟大的事情。我们可以心安理得地把它作为范例来引用,这对我们谈论佩佩尔科恩以及他使你产生的担忧和困难是有利的。你自然会从他了不起的嗜好以及担心感情的无能中得出结论。他的感情使他热爱传统的辅助剂和提神食物——我们可以满怀崇敬之情谈论这一点,因为他身上的一切都是伟大的,一个了不起的国王式的人物。如果我们从人道角度谈论他,既没有贬低他,也不会贬低我们。”

  “这倒不关我们的事。”她说着,重又把两只手臂交叉地抱在一起。

  “如果不是为了这个人,一个如你所说的伟人——这个人就是感情的化身,同时又为感情而担忧——我要不肯承受降低自己身份的痛苦,那我就不是一个女人。”

  “那当然了,克拉芙迪娅。你说得真好。如果说是降低身份,那也是一种伟大。一个女人可以从她身份的高度上降下来,降到那些不是国王式的大人物那里。退一步说,像你先前谈到信笺时对我说话的那个声调,你用那个声调说:‘你们至少应该考虑周到和可以信赖!’”

  “你生气了吗?那就当我没有说过,让那个自尊见鬼去吧——你同意吗?我有时也很会生气。因为今晚我们坐到了一起,我想坦率地承认这一点。我为你的冷漠生过气,为你只顾自私的目的和他的关系这么好生过气。尽管如此,我还是非常高兴,非常感激你对他表示的尊敬……你的举止也表现出非常忠诚,虽然其中也带有一点儿放肆的成分,但最终我不得不说这是你的一番好意。”

  “你太好了。”

  她注视着他。“看来你是不可悔改的了。我要对你说:你是个狡猾的年轻人。我不知道你是否有才智,但你肯定狡猾。再说这也不坏,有了它就能好好地生活,有了它就能维系友谊。让我们为他而维系友谊,为他而缔结同盟,就像往常为了反对某个人那样缔结同盟!你愿意为此给我伸出你的援助之手吗?我常常很担忧……我有时担心只有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和他在一起,内心非常孤独,就像别人说的那样……他真令人担心……有时我担心他的结局会很糟糕……有时真令人寒心……我多么期望有个好人和我在一起……如果你愿意听我说,也许我就是这样才和他一同来到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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