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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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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坐在那里,膝盖对着膝盖。他坐在前面的摇椅里,她坐在凳子上。她在对他说到最后那句话时,突然按住了他的手。 “……来找我?啊,那太美了!啊,克拉芙迪娅,这真了不起。你是和他来找我的?你不是说过我的等待是愚蠢的,是不应该的,是徒劳的吗?我要是不珍视你奉献的这种友谊——为他而和你维系友谊——那就是极端的幼稚……” 这时,她吻了他的嘴,是一个俄国式的吻,是这个人口众多的国家里在基督教隆重节日表示爱情的吻,但此刻却是一个众所周知的“狡猾的”年轻人与一个同样很年轻但又伪善的女人交换的吻。我们叙述至此就是这样感觉的,就会不由自主地远远想起克洛可夫斯基以高明的虽说并不完美的方式,即以一种略带捉摸不定的含义顺便谈起了爱情,谁也不能完全肯定其中是含有虔诚的信念,还是一种激情的肉欲意图。 我们像他那样看待那个俄国式的吻,还是汉斯·卡斯托普与克拉芙迪娅·舒夏特接吻时另有想法?可是,如果我们仍然拒绝去寻找这个问题的原因,别人会说些什么呢?我们认为,这虽然是可以分析的,但却是——为了重复汉斯·卡斯托普的习惯说法——“极端幼稚的”。对爱情这个东西“无私地”区分出是虔诚的还是激情的,那是对生活不友好的态度。什么叫“无私”!什么叫捉摸不定的含义和模棱两可的态度!我们显然是在拿自己开玩笑。在语言上用一个词武断一切,从人们所能理解的最虔诚的感情直至肉体的情欲,这样做难道很伟大和很好吗?它对模棱两可来说是完美的单义性。因为爱情不可能没有肉体,无论是对极端的虔诚者还是对极端的耽于肉欲者都是如此。无论是狡猾的生活友谊还是最高的偏爱,它就是它自己,它喜爱感觉器官,喜爱那个命定要腐烂的东西,喜欢满足肉欲快感的拥抱——司美女神肯定存在于最令人钦佩的或是最疯狂的激情里。捉摸不定的含义吗?看在上帝的面上,还是让爱情的含义去捉摸不定吧!他的捉摸不定就是生活,就是人道。为他的捉摸不定去操心,意味着缺乏一种不可弥补的老练。 于是,正当汉斯·卡斯托普和舒夏特夫人的嘴唇沉浸在那个俄罗斯的吻里时,我们熄灭了这个小小舞台的灯光,变换到另一个场面。这里是有关的两次谈话中的第二次,我们保证在灯光重新亮起来后再向大家报告。暗淡的灯光代表春天一个行将入暮的日子。在积雪融化的日子里,我们看见我们的主人公正坐在佩佩尔科恩的卧榻旁,以往常那样的生活姿势,正在和他进行极其恭敬而又亲切的谈话。舒夏特夫人和前三餐那样,下午是独自到餐厅喝四点钟的茶的,然后就下山到“坪”上买东西去了。就在这个时候,汉斯·卡斯托普让人去给荷兰人通报,他要像往常那样去探视病人。这样做的目的部分是为了从这个大人物身上得到影响,以提高自己——简单地说,是由于活跃起来的捉摸不定的原因。佩佩尔科恩把通报单放在一边,然后抓住鼻上的角质眼镜把它取了下来,放在那张通报单上。他一边向来访者伸出那只指挥官的大手,一边蠕动他那撕裂的大嘴,发出一种含糊不清的痛苦声音。他身边一直都有红葡萄酒和咖啡,咖啡用具放在床边的一张椅子上,使用过多变成了棕色。 ——荷兰绅士喝下他的下午咖啡。咖啡很浓,很热,像平日那样加了糖和牛奶,喝过后正在出汗。那张四周是白发的脸也成了红色,细小的汗珠出现在他的前额和上唇上。 “我有点儿出汗,”他说,“欢迎您,年轻人。真的,您请坐!一个人如果喝了热饮料就出汗,这是虚弱的象征——您会说我——完全有道理。手帕,真感谢您。”再说,他脸上的红色不久就退去了,让位于浅黄的苍白色,那是在一次病情恶性发作后来到这位伟人脸上的。今天上午疟疾发作得非常厉害,经历了三个阶段,先是冷,继而热,最后是出汗,全身湿淋淋的。佩佩尔科恩灰白色的小眼睛在偶像似的布满皱纹的前额下显得疲惫无力。他说: “这是——无论如何,年轻人,我无论如何要用‘值得称赞的’这个词——绝对的。这是您的一番好意,探望一个有病的老人——” “您说探望?”汉斯·卡斯托普问道,“……不是这样的,佩佩尔科恩先生。我应该感谢您允许我在这里坐上一会儿。与您相比,我在这里得到的要多得多。我纯粹是出于利己的目的到这里来的。对您这样的大人物,这是一个多么令人误解的说法:‘一个有病的老人’。谁都不会想到您是一个老人,这完全是一个错误的印象。” “好,好。”荷兰绅士接口说,还把眼睛闭上了几秒钟。高贵的脑袋连同高高的下巴靠到了后面的枕头上,指甲长长的手指握着放在宽阔的胸脯上,胸脯在针织紧身衣里面清晰地显现出来。“很好,年轻人。或者不如说,您说得很好,我对此深信不疑。昨天下午过得真愉快——是的,正是昨天下午——在那个招待殷勤的地方——它的名字我忘记了——我们在那里吃了出色的色拉米香肠,炒鸡蛋,还有裨益健康的乡村葡萄酒——” “是很了不起!”汉斯·卡斯托普也证实说,“我们大家全都狼吞虎咽地吃——要是‘山庄’的大厨师看见那种样子,真会感到这是一种侮辱。——总之,我们每个人毫无例外地狠狠饱餐了一顿!沙拉米是用真正的粗谷粒和粮食做的。塞特姆布里尼先生非常感动,他吃的时候真可说眼睛里噙着泪水。他是一位爱国主义者,如您所知,他是一位民主的爱国主义者。他把他的公民长矛献给了人类的祭台,使沙拉米将来会在边界上缴纳关税。” “这是不重要的。”佩佩尔科恩解释说,“他是一个骑士般生性乐观的人,一个彬彬有礼的人,虽说他显然不喜欢经常换衣服。” “根本就不换衣服,”汉斯·卡斯托普说,“压根儿就不换!我认识他已经很久,跟他的交情很好。这就是说,他令人感激地一直关心着我,因为他感到如果不这样做,我会成为‘生活中的问题儿童’——这是我们之间的一种惯用语,其含义是不言自明的——他极力影响我,教导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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