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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我找出小刀,抓住他的衬衫往下割。他突然睁开眼睛,用充满惊恐、求救的目光哀求着我,我只好把那里给盖起来,不露缝隙,我不停地嘟囔着:“别急,我会帮助你;朋友,朋友……”我只求他能原谅我,并理解我现在的举动。

  我用急救药包把他身上的三个伤口遮住,血顺着它下边渗了出来,我用力压紧,他嘴里便哼哼地呻吟着。

  我也只能到此为止了,剩下的就只有静静地等待。

  * * *

  几个钟头简直太漫长了。他依旧不停地咳喘着。人要直到真正都完全死去并不是那么迅速的事。他的死真的太艰难了!我很清楚他确实已经不可救药了。我真的渴望看到他能继续活下去,但他中午时弥留的呻吟声使我的想法落空了。现在手中要是还留着那支手枪,我肯定会给他一枪。但我却没勇气用匕首杀死他。

  中午时,我开始有了新的感受。那难耐的饥饿让我头晕目眩,差点儿让我急出泪来。与饥饿相抗争的滋味是最痛苦的;我只能不停地用手绢给那家伙弄点水喝,有时自个儿也沾点儿。

  在此之前我从未曾亲手杀死过人,他是我第一个杀死的人,我此刻能看真他的全部。别人包括克托、克络普、米罗都曾下手用枪打死对手,也有不少人在肉搏战中刺死对方,而我却是第一次。

  我心情极为矛盾,每一次呼吸我都觉得这个弥留不久的人还在用一把无形的小匕首狠狠刺着我的灵魂,也刺着每一寸时光。

  我真想帮他活下去。在这个大泥坑里一声不吭地听他的声音,看他的模样,让我感到非常难受。

  他大约是在午后三点多钟死去的。

  很短的一段时间里我觉得很轻松,呼吸顺畅。但很快孤独的寂静更让我陷入煎熬。我真希望那不休的咳喘声又时高时低,时长时短的在周围响起。

  我不愿意一动不动地等待,虽然在这里任何事情都没有实在意义。我把那个死人扶到一个合适舒服的位置让他躺下。把他那双浅褐色的眼睛用手合拢,把他那乌黑的鬈发上的污泥轻轻弹去。

  两撇胡子下边是一张厚实的嘴巴,稍稍隆圆的高鼻梁,皮肤不再像他垂死前那么惨白了,变得有些棕色。他的脸有一瞬间显得那么光泽健康,但片刻工夫便塌陷下去,没了血色变成一张死人的脸,我已经看多了这种情形,几乎都是一个样子。

  他家里妻子正盼着他去信,一定不会知道他已临了这样的灾难。她整日都在思念自己的丈夫,而他也总给她三两天去一封信;明天,也许一周之后,她或许又能收到他的信,更远一点儿再过个把月还会有一封曲折邮递的书信。她能看到信里他正和她诉说深情呢。

  我无法抑止自己的思想到处飘荡。他妻子是不是长得有些像运河岸边那个皮肤浅黑细身材的姑娘呢?她应该是我的呢?她就应该属于我!坎通列克你怎么不在我身边!妈妈你还活着吗?……要是我不再改变方向,记对路线或者他不被绊倒掉进弹坑里来,他,这个死亡的人一定已经在自己一边的战壕里坐着给心爱的妻子写信呢?也许他还能活三十年呢。

  我停止胡思乱想,我们这些人注定都将这样结束,克里姆奇往右把腿移十公分,海依往前下方再偏五公分,一切都不会这样。

  * * *

  周围一片寂静,而且静得出奇。我要说出来,一定得说些话。我转脸跟他交谈起来:“知道吗?朋友,我真不想那样做。要是你还能再跳进一次,也不与我计较的话,我是绝不那样的。但开始,我并不知道你,只把你当成一个模糊的想象,是我那时的幻觉。我也只当是向那个幻觉猛刺了一刀。但我终于明白了,我们都是一模一样的人,你不只是我过去想的那种武器——手榴弹和手中的步枪。同样你也让我看到了你的妻子、面孔、和我们都具有的东西。朋友,我真惭愧!我只怪自己为什么这么晚才认清了这一点。为什么从来没有人告诉我们,咱们都同样是一群可怜虫,我们都在担心我们的母亲,我们都恐惧死亡,都会死亡,都有悲伤痛苦。朋友,你能原谅我吗?为什么我们会成为敌人呢?如果没有那些步枪、制服,你一定和克托、克络普一样成为我的好哥们。我宁愿让你一同把我二十年的生命也带走,朋友,你起来吧,一切都带去吧,我即使苟且留下这条性命可又能去做些什么呢?”

  外边也很沉寂。只有断续的步枪射击发出“啪、啪”的声音。他们并不是无的放矢,而是集中火力瞄准发现的目标。我想跑出去是不可能的了。

  “我一定给你妻子去信,”我对那死人讲,“她很快会收到我的信,知道你的情况,也知道我刚才对你讲的话,我都会告诉她,你放心,她会平安的,我以后一定帮助她,还有照顾你的父母亲和子女们……”

  很容易从他敞开的上衣里找出他的皮夹,我犹豫着没有把它打开。皮夹里的小本子记录着他的姓名和情况。我若不知道他的名字,这一切或许会随着时间推移而忘掉。否则他的姓名会深深铭刻在我心里,像一枚钉子永远都别想再拔掉。它会随时让我浮想起眼前这一幕情景,就在面前围绕着我。

  我心神不定,一不小心竟把手里的皮夹滑到地下,正巧展开了。散落下几张相片和几封书信。我把这些东西重新捡起放回原处。我正处于各种痛苦的纠缠和极度难耐的境况之中。饥饿,恐惧,与死人共度几个钟头,这些几乎要磨灭了我所有的斗志和毅力。我恨不能马上把一切都遗忘,从而远离这种痛苦的折磨,正如把受伤的手去猛烈击打树皮,什么东西都不顾及了。

  看得出照片是业余爱好者拍的,一堵长满常青藤的墙前面站着一个妇女和一个小女孩。我又把那几封信拿出来,我不懂法文,只认识几个单词,但当我试着翻译了几个字,就能感觉整个无法辨别的正文的大意,它们就像一颗颗子弹穿透了我的胸膛,也像匕首刺进我的肺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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