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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猛的一声炮响,我赶忙把钢盔挂到脖子上,嘴恰好搭在上面吸气,其余部分都藏到水里面去了。

  我心怦怦直跳,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就听见“叮叮当当”地有脚步声越来越清晰,我的每一个毛孔都张开了,一阵冰凉。杂乱的声响从我头顶上终于渐渐远去了,这就是经过的第一批部队。我却始终在思考:要是有人也进了弹坑该如何是好?我把一柄匕首抽出来,连手一块儿藏到污泥里。我已拿定主意,只要一有人进来;我立即就扑上去用利刃戳穿他的喉咙,不让他喊出声来。我反复这样盘算着,也只有用这种办法了;如果他也惊慌失措的话,那动手格斗起来,我应该是占上风的。

  炮兵连开始反击了。正好有一发炮弹在我附近爆炸,险些把我给炸飞了,直气得我咬牙切齿,狠狠骂了几句。但愤怒稍息,我还是轻轻地为自己祷告起来。

  耳朵里充斥着炮弹剧烈的爆炸声。我只期望我们那边来一次反击,我就能解脱了。我趴在地上倾听着开山采矿般沉闷的轰鸣声,又仰头谛听上面杂乱的响动。

  机关枪的声音更加疯狂起来。我清楚我们的铁丝网障碍非常牢固,很难摧毁;况且有些地方还带着高压电。我听到步枪更为密集地扫射声,断定他们一定没有突破,很快就会溃退回来。

  我又缩进水里,心跳如鼓,呼气急促。外面的各种响动,相互碰撞、轻快地脚步,以及东西颤动种种声音都听的一清二楚。一片混乱声中不时夹杂一声尖细刺耳的叫喊。他们肯定进攻受阻,被火力击退了。

  * * *

  东方微白。一批批的脚步从我头顶上急速而过。这是一批,又是一批。我默默地等待着。机关枪的扫射声持续不断。正当我刚要稍微活动一下的时候,有一个很重的东西啪一声从我头上摔了进来,顺势滑到我身上,横压着我,仔细一瞧,却是一个人。

  我不假思索,狠狠地冲他一拳打去,他便抽动了一下,柔软地瘫在我上面了。我再清醒时,一只手上又湿又黏不知是黏上什么东西。

  我听见他在长长地喘息着,感觉好像是疯狂而凶猛地嘶吼一样,实际上只不过是我心在剧烈地跳动罢了。我真想把泥团塞到他嘴巴里,再捅他一刀,那样他才不会暴露我,才能彻底安静下来。可我忽然变得心软起来,竟先控制住自己没有勇气再对他下手了。

  我便爬到一处离他很远的角落,紧握着匕首并注视着他,只等他稍动一下便冲过去,给他一下。但他的轻柔断续地喘息声已经表明他再也不会那样了。

  渐渐地我已能隐约看清他了。我只想马上离开,否则天一亮就不可能走了,现在赶紧出发也已经很危险了。但当我抬头观望时,马上便打消了念头,像树枝一样的火网到处喷出火舌,或许还没跃起便已是千疮百孔了。

  我把钢盔摘下来向上举起,以此测定一下枪弹离地面的高度,很快就有一颗子弹从我手里把它击落了。火力几乎是贴着地面在喷射。我离敌人阵地很近,可能跑不远几步就被他们的狙击手逮到了。

  天已亮起来了。我的心情非常烦乱,只祈祷着我们的部队赶快发起进攻。我期望着停止扫射,战友们都冲杀过来,一双手紧紧握着,指关节都没了血色变白了。

  我就这样看着时间渐渐过去了,没有勇气去注视那个躺着的黑影。我到处张望着,默默地等待着。上面持续不断的子弹像网一样笼罩着。

  我看清了自己黏满污血的那只手,一阵恶心,赶紧用污泥在皮肤上擦拭。手上便尽是些肮脏的污泥,没有了血迹。

  双方的炮火丝毫没有减弱,更加凶猛地咆哮着。我的伙伴们一定以为我早就找不到了。

  * * *

  早晨天空晴朗,空气中弥散着灰暗的烟雾。那人不停地咳喘着,我捂住耳朵,但如此一来什么声音都消失了,我又忙放开双手。

  对面那个家伙轻轻地动弹起来,使我又紧张起来。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那家伙头耷拉在一条弯曲的胳膊上,小胡子整齐地分布在嘴唇上下,显得垂死无力。另一只血淋淋的手折放在胸口。

  他已是个死人了,我自言自语着,他死了,不会有什么感觉了;只不过僵死的身躯还不停地喘息。但一会儿,他的头轻轻地动着试图要抬起来,呻吟声很急促,头又很快跌到胳膊上。他已经奄奄一息了,但还没有死。我慢慢地撑着身体小心爬了过去,却感觉这点距离令人充满恐惧。我还是一点一点地靠近了他。

  他似乎听到我的声音了,睁开眼睛惊慌失措地冲我看着。他一动不动地躺倒在那里,但我却感觉他的眼睛里有一种正思索着企图逃跑的神色,使我相信他甚至还有力气拖着身躯出去。但他却再也没有动弹,弹坑里出奇地安静,没有丝毫声息,不停地咳喘声也渐渐停止了。而我从他的眼睛里已感觉到了痛苦、绝望和无声的号叫,那里充满了他全部生命的活力,他恐惧地看着我、看着一切,竭力凝聚力量准备最后一次逃跑。

  我双腿一软,便朝下倒了,忙用两肘支起身来。“没事的,没事。”我自言自语道。

  就见他胸口的手缓缓地向下滑落。虽然只稍稍一点,但却一切都结束了,他眼睛里那种丰富的神情便永远消逝了,变得软弱无力。我靠近他俯下头,冲他摇头说道:“没事的,没事的,不会有事的。”我向他举手示意我的友好,又在他额头上摸了摸。

  他见我伸手过去,眼睛便友善轻松了,眼皮恢复正常人的样子,已没有了先前那种惊恐的情状。我又帮他解开衣领,扶着他的头枕到一个更缓和的地方。

  他半张着嘴好像要说话。双唇已有了干皮,我正巧没带军用水壶。只好爬到弹坑下面用手绢展开吸了点水,然后挤到手心里,水是土黄色的。

  他一口就咽到肚里,我又去给他弄了一点。我内心有些惭愧,便解开他的上衣,打算看看能不能包扎一下他的伤口。他们那边见我如此友好,即使抓住我,也不至于一枪把我结果了。他只挣扎了一下,便不动了。他的衬衫是后背扣上的,从前边不好撕开,而且已经黏到身上了,只能找剪刀剪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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