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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二


  “是的。可是,得找机会干掉他,同时别让他们有机会干掉你。干掉他,就完事了。”

  拉维克微笑道:“这话你对我叮嘱过不知有多少遍了。”

  “叮嘱得不够是常有的事。在关键时刻,头脑里冒出一些愚蠢的想法,那多么糟糕。一九一五年沃尔科夫斯基在莫斯科就出过这种事。突然之间,他迷恋起荣誉,热衷于追逐名利来了。不肯冷酷无情地屠杀,或者干类似的事情,就被一头畜生杀害了。你这儿香烟够不够?”

  “有一百支。这儿,我只要打个电话,什么东西都能得到。”

  “假如我不在沙赫拉扎德门口,那你到我住的地方来叫醒我。”

  “无论如何我总是要来的,不管事情发生不发生。”

  “好的。再见,拉维克。”

  “再见,鲍里斯。”

  拉维克送走了莫罗佐夫,就把房门关上。忽然间,屋子里安静极了。他往一张沙发的犄角里坐下来,他望着屋子里的挂毯。料子全是蓝色的,而且都镶着滚边。这两天来,他对这些东西,比对那些他用了几年的东西,更加熟悉了。他熟悉那些镜子,他熟悉那些铺在地板上的灰色丝绒,靠近窗子的地方还有一个个黝黑的斑点。他熟悉这里的桌子、床铺和椅套的每一根线条——他对所有这一切熟悉得叫他作呕——只有那架电话机,他就是不熟悉。

  【第二十九章】

  那辆塔尔博特汽车,停在巴赛诺路上,夹在一辆雷诺汽车和一辆梅塞德斯—本茨汽车中间。那辆梅塞德斯汽车是新的,挂着一块意大利牌照。拉维克把塔尔博特开出来。他那么不耐烦,因此不够注意,塔尔博特后面的保险杆,擦到梅塞德斯左边的遮泥板,留下一条抓伤的痕迹。他满不在乎,也没有停下来,就把汽车往豪斯曼林荫路开走了。

  汽车开得很快。手里有一辆汽车,可真不错。这对克服那像水泥似的填塞在胃里的黝暗的失望,很有好处。

  这会儿是清晨四点钟。他本来想再等候一下的,可是突然之间,他觉得整个事情仿佛毫无意义。很可能哈克早就已经忘记了这个小小的插曲。也说不定根本没有回到巴黎来。这会儿,他们还有别的事情要在那边料理呢。

  莫罗佐夫站在沙赫拉扎德的门口。拉维克把汽车停在前面一个拐角上,自己走了回来。莫罗佐夫直瞪瞪瞅着他。“你看到我打电话给你时留下的话吗?”

  “没有,什么事?”

  “五分钟之前我打过电话给你的。一群德国人坐在里边,其中有一个很像是——”

  “在哪儿?”

  “乐队旁边,那张唯一围坐着四个男人的桌子。你从门口就可以望得见。”

  “好的。”

  “你到靠门那张桌子边去坐吧,我为你留好的。”

  “好,好,鲍里斯。”

  拉维克在门口立定了。屋里很暗。聚光灯照着舞池的地板。一个女歌手站在舞池里。穿着一套银色的服装。一束小小的圆锥形灯光,照得十分强烈,没有照到的地方,什么东西都看不见。拉维克直瞪着乐队旁边的那张桌子,它还是看不清楚。一道白色的闪光把它给隔开了。

  他在门口的那张桌子边坐下,一个招待送来一大玻璃瓶伏特加酒。乐队仿佛在拖延着时间。乐曲的甜蜜的雾霭在蠕蠕地爬行着,爬行着,活像一条蜗牛。《J’attendrai.J’attendrai》。女歌手鞠了一躬。响起了一阵喝彩声,拉维克向前伛下身子。他等待聚光灯熄灭。女歌手回到了乐队里。一个吉卜赛人一边点头,一边拿起小提琴。铙钹把一阵被捂住的低沉乐音洒到了空气里。第二支歌:《La chapelle au clair da la lune》,拉维克闭上了眼睛。几乎不耐烦再等了。

  〔①法语。意思是:我要等着。这是一支歌的名字。〕
  〔②法语。意思是:明月下的小教堂。〕

  这支歌曲还没唱完,他早又挺直了身子。聚光灯终于熄灭了。一张张桌上的电灯,都亮了起来。开初那一会儿工夫,除了模糊的轮廓,他还是什么也看不见。他朝着聚光灯凝视得太久了,于是他闭上眼睛,随后再抬起头来。他一下子发现那张桌子。

  慢慢地他又往椅背上靠过去。这些人中间,一个都不是哈克。他就这样坐了很久。突然地他觉得疲累得要死。眼睛后面的疲累。它像参差不齐的波浪,一阵又一阵冲击着他。那音乐,那嗓音的起伏,那被压抑的吵闹声,在他经历了旅馆房间的一段岑寂和一阵新的失望之后,像烟雾那样把他笼罩起来。仿佛一个睡梦的万花筒,仿佛一种轻微的催眠,把他的脑细胞,连同那不完全的思绪和折磨人的监视,统统包裹了起来。

  从舞影婆娑暗淡的光雾中,有一忽儿工夫他看见了琼。她那坦率而充满渴望的脸,向后仰起着,头靠近着一个男人的肩膀。他完全无动于衷。天下再没有比爱过的人更容易陌生的了,他没精打采地思忖着。那联系着幻想和实际的谜似的纽带一旦被扯断,也许两者之间仍然有闪电在跳跃,仿佛从幽灵似的星体上散射出来的萤光,但这光芒是没有生命力的了。纵然能激发电流,然而再也不会燃烧——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相互交流的了。他把脑袋仰靠在窗口长凳的椅背上。深渊上面那一点儿亲昵。带着一切甜蜜名字的两性的阴暗,浮在沼泽上面的星形花,你去采它的时候,就会被淹死。

  他把身子挺直了。睡着之前,就应该走啦。他叫招待。“请你拿账单来。”

  “没有什么账啊,”侍者说。

  “怎么会呢?”

  “你什么也没有喝嘛。”

  “哦,是的,对的。”

  他给了那人一点小费,便走了出去。

  “不是吗?”他走到外面,莫罗佐夫就问。

  “不。”拉维克答道。

  莫罗佐夫望着他。“我不干了。”拉维克说,“这真是印度人一出见鬼的把戏。到如今,我已经等候了五天。哈克告诉我,他在巴黎总是只待两三天。要是这话当真,那么他此刻肯定又已经离开了。如果他确曾来过的话。”

  “快去睡吧。”莫罗佐夫说。

  “我睡不着。现在我要回到‘加勒亲王’大饭店,拿我的手提箱,把房间退掉。”

  “好,”莫罗佐夫说,“那么,明天中午我到那边去找你。”

  “哪边?”

  “‘加勒亲王’大饭店。”

  拉维克瞅着他。“是的。当然啰,我真是在胡说,是不是啊?也许不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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