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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四


  “哦,差不多。”

  “那便是我要知道的事情。你是一个读书人,你懂得这一套事情的。而且,那些画,连镜框也没有一个。”

  那三幅画,确实没有配镜框。它们挂在肮脏的糊壁纸上,仿佛几扇开到另外一个世界里去的窗子。“只要配着金镜框就好了!那可以把镜框拿下来的。可是这个!我想先把这些个废物扣下来,再上一次当算了。这还是挺客气的办法!”

  “我想你可以不必拿掉这些画,”拉维克说。

  “那我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呢?”

  “罗森菲尔德会把钱设法给你的。”

  “怎么会呢?”她向他瞥视了一眼。脸色陡然改变了。“难道这些个东西值钱吗?有时候啊,就是这些东西反倒值钱的!”一个人可以看得见那些思想,跃进她蜡黄的前额背后。“我只要扣下它一张,抵作一个月的房金,就不去再麻烦了!你以为扣哪一张?床头那张最大的吗?”

  “一张也不要扣。等罗森菲尔德回来再说。我相信他一定会带钱回来的。”

  “我才不等呢。我是旅馆的主人哪。”

  “那你为什么让他积欠这么久呢?你往常都不肯这样的啊。”

  “诺言!他允诺我的东西!你知道这儿是怎么个规矩。”

  突然,罗森菲尔德出现在门口。矮矮的个子,沉默而镇静地站着。不等房东太太开口,他就从口袋里掏出钱来。“这儿——这儿是我的房租。你可以收下把我的账注销了吗?”

  房东太太愕然地望着那些钞票。然后又望了望画。然后又望着那些钞票,她仿佛有许多话要说——可是她却说不出来。“你还可以收进点儿找头。”她最后这样说道。

  “我知道。现在你就可以给我吗?”

  “哦,好的。我这儿可没有。钱柜在楼下。让我到下面去兑换。”

  她出去了,仿佛受了很大的侮辱。罗森菲尔德望着拉维克。“我很抱歉,”拉维克说。“那个老太婆把我拉上来的。我不知道她打的是什么主意。原来她要知道你那些画的价值。”

  “你告诉了她吗?”

  “没有。”

  “好的。”罗森菲尔德望着拉维克,露出一种古怪的微笑。

  “你怎么能把这些画挂在这儿呢?”拉维克说。“它们可保过险吗?”

  “没有。不过画不会被偷盗的。一个博物馆里,二十年中最多给偷盗一次。”

  “这个地方也许会发生火灾的啊。”

  罗森菲尔德耸了耸他的肩膀。“这个险可不能不冒了。保险费太大,我也担负不起呢。”

  拉维克仔细地欣赏着凡·高的画。这幅画,至少值一百万法郎。罗森菲尔德也跟着他在细看。

  “我知道你现在正想着些什么。一个人要是藏得起这么一幅画,应该有钱可以保险的。然而,我真是没有,我是卖画为生的。慢慢地出卖。而且很舍不得卖掉。”

  在塞尚的画底下,一只酒精炉子放在桌子上。旁边还有一盒咖啡,一只面包,一罐白脱,几只纸袋。这房间既破陋,又狭小。可是在墙壁上,却展览着世界的伟观。

  “我理解这点,”拉维克说。

  “我自以为可以应付得了的,”罗森菲尔德说。“我应付过一切的开支。火车票,船费,一切的费用,就只付不出三个月的房租。我没有花过多少的伙食费,却还是付不出房租。等签证的时间太长了。今天晚上,我不能不卖掉一幅莫奈的画。一幅维多尔的风景画。我原想还可以带着走的。”

  “你把画带到别的地方去,还不是同样不得不出售吗?”

  “是的。可是可以换美金哪。带到那边去卖,可以多得一倍的美金。”

  “你要到美国去吗?”

  罗森菲尔德点点头。“现在是离开这儿的时候了。”

  拉维克望着他。于是罗森菲尔德又说,“‘死神之鸟’也要走啦。”

  “怎么样的‘死神之鸟’啊?”

  “哦,是的——就是那个马库斯·迈耶。我们叫他做‘死神之鸟’。他可以闻得出气息,知道谁应该逃跑了。”

  “迈耶?”拉维克说。“就是那个小个子的秃顶,常常在‘墓窟’里弹钢琴的吗?”

  “是的。从布拉格起,我们就叫他做‘死神之鸟’。”

  “倒是个挺好的名字。”

  “他总是闻得出气息的。在希特勒执政以前的两个月,他就离开了德国。纳粹进军以前的三个月,他就离开了维也纳。纳粹占领以前的六星期,他就离开了布拉格。我一路跟着他逃亡。常常是如此的。他总闻得出气息。我就这样抢救出了这些画。钱是带不出德国的,马克早已给冻结了。我有一百五十万,存放在那边。原想提清的。可是纳粹来了,也就来不及啦。迈耶可比我机敏得多。他居然偷运出了一部分的资产。我没有那样的胆量。而现在,他马上要动身去美国了。所以我也想离开。卖掉莫奈的画,原也是很伤心的呢。”

  “可是你把余下来的款子,也可以带着走的。法郎还没有冻结哪。”

  “是的。可是假如把莫奈的画,带到那边去脱手,还可以靠着多活些时候。这样下去,不久就连那幅高更的画,也会牺牲了。”

  罗森菲尔德摸索着酒精炉子。“这是最后的一批画了,”他说。“只有这么三幅了。我要靠着它们维持生活的。找工作——我从来不抱希望的。那将是一个奇迹。只有这么三幅了。少了一幅,就无异于少了一段生活。”

  他寂寞地站在那只手提包的前面。“在维也纳住了五年,那儿生活倒还不怎么费,过日子花不了多少钱,可是也累我卖掉了两幅雷诺阿的和一幅德加的着色墨笔画。在布拉格,我又吃掉了一幅西斯莱的和另外五幅画。谁也不愿意花钱来买画——那五幅是:两幅德加的,一幅雷诺阿的彩色画,两幅德拉克洛瓦的乌贼墨棕。要是在美国,我至少可以靠着这几幅画多活一年。你瞧吧,”他伤心地说着。“而现在,却只剩了这么三幅了。昨天还有四幅的。那张护照的签署,至少花了我两年的生活费。就算不是三年吧。”

  “也有许多人,连赖以维持生活的画都没有呢。”

  罗森菲尔德耸耸他瘦削的肩膀。“那也不足以安慰我的。”

  “安慰不了,”拉维克说。“那倒是确实的。”

  “这些画,要维持我度过这次战争的哪。这一次的战争,看来是时间很长的。”

  拉维克并没有回答。“那位‘死神之鸟’这样说的,”罗森菲尔德说。“他甚至还不敢断定,美国是不是安全。”

  “那么,他预备往什么地方去呢?”拉维克问。“现在是,不剩几处安全乐土了。”

  “他目前还不知道。他想去海地。他不相信一个黑人共和国,也会参加战争的。”

  罗森菲尔德的神色,十二分严肃。“或者去洪都拉斯。那是南美洲的一个小小共和国。或者圣·萨尔瓦多。或者新西兰。”

  “新西兰吗?那是很遥远的,是不是啊?”

  “遥远吗?”罗森菲尔德说着,凄然地微笑了一下。“打哪儿算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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