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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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汽车慢慢地驶行在暗夜的巴黎。雨点打在车顶上,把其他一切的噪音都掩盖了。凯旋门出现在银色的急雨中,看去是灰茫茫的,一会儿却又消失了。窗户通明的上林苑,倏忽地驰过。圆心广场荡漾着花朵和清新的气息,仿佛喧嚣中一阵色彩愉悦的波浪。然后出现了康可迪广场,好比海洋一样地辽阔,矗立着半人半鱼的海神,和一些海中的鬼怪。里奥立路驶近了,一些通明的拱廊,仿佛威尼斯的街景,前面是卢浮宫,灰色而千古不变似的,有着一望无垠的场地,和黯淡无光的窗口。接着是那些码头,那些桥梁,在雨色中摇曳着,仿佛都是些假的。安放在一条拖船上的灯塔,给人以莫大的慰藉,好像隐藏着千万个人家。塞纳河和那些林荫路,充斥着公共汽车,闹声,人群和店铺。卢森堡的铁栅栏,这背后的花园,宛如一首里尔克的诗篇。蒙帕拿西公墓,岑寂而萧索。狭窄而古老的街道,拥挤在一起,展开了沉静的广场,罗布着屋宇,树木,歪斜的建筑物,教堂,和风雨侵蚀的碑碣。街灯在骤雨中闪眼,公共厕所仿佛小小的堡垒似的在地面上矗立着,岔道两旁的旅馆,这时候还可以借得到房间,夹在纯粹十八世纪式的街道中间,那些旅馆的大门,幽暗的大门,微笑地向下俯瞰着,颇似普鲁斯特的小说里描写的那种—— 凯特·赫格斯特龙沉默地坐在角落里。拉维克正在抽着烟。他只瞧着纸烟的微光,却并不在抽吸那烟味。好像他坐在黝黑的车厢中,抽着一支无形的纸烟,渐渐地一切都似乎变得不真实的了——这次乘车兜风,这辆无声地在急雨中行驶的汽车,这些掠过的街道,这个坐在角落里的沉默的女人,穿着古装,给反光闪耀着。这双早已给死神做着记号的手,一动不动地搁在锦缎上,仿佛一辈子不会再动似的——这是一趟幽灵似的兜风,穿行在幽灵似的巴黎,奇异地交织着一种半明半晦的了解,和一种没有道破的毫无理由的离情。 他想起了哈克。他想郑重地考虑一下应有的行动。可是给雨声一打扰,没法专心考虑。他想起了那个施过手术的金发女人。他又想起了雨夜在塔勃尔·洛逊堡邂逅的那个业已忘怀了的女子,想起了艾森赫特旅馆,还想起了不知从哪一个窗口里传出来的提琴声。他记起了一九一七年在佛兰德的罂粟田里,给雷雨击毙的罗姆伯——那一次的雷雨啊,可真是厉害得吓人,好像上天讨厌了人类,用机关枪扫射着大地似的。他又记起了在霍乌索尔斯特一个海军拉奏的手风琴,那声音简直坏极了,好像在呜咽,好像充满着一种忍受不了的渴望;罗马的雨景,闪过了他的脑海,展现出一条卢昂的湿漉漉的街道;十一月的淫雨,洒落在集中营的屋面上;西班牙农夫的尸体,张开着的嘴里积满了雨水;卡兰儿在临终以前,那副潮润的清晰的音容;到海德堡的大学去的路上,弥漫着紫丁香花的馥郁的味儿——好神秘的过去的灯哪,一连串无穷无尽的过去的画面,仿佛外面的街道那样地飞驰过去,糅杂着毒素和安慰—— 他把纸烟熄灭了,挺起身子。够了。太把过去想多了,容易去冲撞什么,或者掉落到巉岩下去的。 现在这汽车,爬上了蒙玛特尔的街道。雨已停止。银色的云块,滞重而迅疾地掠过了当空,仿佛怀孕的母亲分娩似的,迅速吐出了半个月亮。凯特·赫格斯特龙叫汽车停了。他们走了出来,转了个弯,爬上了几条街道。 突然,巴黎展现在他们的脚下。这广漠的,闪烁的,湿淋淋的巴黎。交织着街道、广场、夜色、行云和月亮的巴黎。罗列着林荫路的坡道、尖塔和屋面的惨白的闪光,黑暗直刺着光明的巴黎。天际落下来的风,地面闪耀着的光,黑暗和光明交织成的桥,远处那洒向塞纳河的阵雨,无数车灯的巴黎。傲然地跟黑夜搏斗着,这喧扰生活的巨大的蜂窠,建筑在千千万万道污泥浊水上,通明的灯光照耀着巴黎隐藏了的恶臭、癌症和蒙娜丽莎。 “等一下,凯特,”拉维克说。“我去给我们买点儿东西。” 他走进一家最近的小酒店。一股新鲜的血肠和肝肠的味儿,直刺进他的鼻管。谁都没有注意到他身上的古装。他买了一瓶科涅克酒和两个酒杯。老板把酒瓶旋开了,又把软木塞稍稍盖上。 凯特·赫格斯特龙站在外面倒像是他把她抛弃了似的。她穿着那一套古装,衬托着不平静的天空,显出一个苗条的身影——仿佛她是从别个世纪里剩下来的,又仿佛她不是一个波士顿来的瑞典血统的美国女子。 “这儿,凯特。这是消寒、祛雨、防御太沉静的气氛的好东西。让我们就在这居高临下看得到市区的地方喝吧。” “好的。”她接过了酒杯。“我们开到这儿来,真是好极了,拉维克。这比天下任何的舞会,都更有意思呢。” 她喝干了酒。月光泻落在她的肩膀,她的衣服,和她的脸庞上。“科涅克,”她说。“倒也是很好的。” “是的。只要您这样认为,那就一切顺利。” “再给我一杯。然后再开到下面去,待我换好了衣服,您也换好了衣服,我们同去沙赫拉扎德,我要狂欢纵饮一番,让我自个儿感觉得遗憾,并且从此脱离这种最肤浅的美妙生活。打明天起,我要读哲学书,写下我的遗嘱,做些适合于我的健康状况的事。” * * * 拉维克在旅馆的楼梯上碰到了房东太太。她拦住他。“你有时间吗?” “当然有。” 她引他走上三层楼,用万能钥匙开进了一个房间。拉维克发现这里边还有人住着。 “这是什么意思啊?”他说。“为什么你开进这房间来了?” “罗森菲尔德住在这儿,”她说。“他要搬出去了。” “我可不愿意调换。” “他要搬出去了,却欠了三个月的租金没有付。” “他的东西都在这儿。你可以没收的啊。” 房东太太将那只摊开在床边的破旧手提包,鄙夷地踢了一下。“这儿会有什么东西啊?全都不值钱的。就几件衣服。衬衫已经破损了。他的西装——这儿你可以看。他只有这么两套。一起卖起来,还值不到一百法郎呢。” 拉维克耸耸肩膀。“他讲过要搬走吗?” “没讲。可是看得出来。今天早上,我当面点穿了这事,他也就承认了。我告诉他,最迟明天付清房租,不付租金的房客可叫我受不了。” “是的。那跟我有什么相干啊?” “那些画。倒也是他的东西。他说那些都很值钱的。他说,只要把那些东西卖掉,几倍的房租都可以抵偿呢。现在就请你看一看!” 拉维克刚才没有注意到墙上的东西。这时候才抬起了头来。就在他面前,床头的墙壁上,挂着一幅凡·高在全盛时期画的埃尔斯风景图。他便走前了一步。这幅画倒并不是赝品,确实是真迹。“糟透了,是不是啊,呃?”房东太太问。“也算是树的,那些个弯弯曲曲的东西!你再瞧那一张吧!” 那一张挂在盥洗桌上面的壁端的,是一幅高更的作品。画的是一个南海的女郎,背后是一片热带的风景。“那两条腿啊!”房东太太又说。“脚踝骨像一头象。瞧那张呆笨的脸。瞧她那副站在那儿的神态!还有,他还有一幅未完成的作品。” 那幅未完成的作品,乃是塞尚所画的塞尚夫人像。“瞧那张嘴!歪的。颊上还差一块颜色。他居然用这些个东西来欺骗我!你看过我的画——那些才是画呢!忠于自然,真切而正确的。那幅雪景,还有在餐厅里的那只鹿。可是这些个废物啊——好像他自己画的。你以为对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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