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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八


  “也好。”那女人站起身来,走到隔着几张桌子的座位上。她又瞟了他好几眼,然后买了一份体育报,看着比赛的结果。

  拉维克凝望着不断地在桌子边挤过的人群,里面的乐队,正在吹奏着维也纳圆舞曲。电光闪得更厉害了。一伙年轻的同性恋者,叽叽喳喳地卖弄着风情,挤在隔壁那张桌子边,仿佛一群鹦鹉。她们装着男人的胡子,这是最新式的打扮,穿着肩膀太宽腰身太窄的短外套。

  一个姑娘在拉维克的桌子边站住了,望着他。她好像有点儿面熟,可是有点儿相识的人,也实在太多啦。她仿佛是那种因为无依无靠而向人家求援的柔弱的妓女。

  “你记不得我了吗?”她问。

  “当然记得啰,”拉维克说。其实一点儿印象也没有。“你好?”

  “好极了。可是你真的记不得我了吗?”

  “我忘记了你的名字。可是,当然我还是认识你的。我们已经分别好久了。”

  “是的。你那一次给了波波很大的难堪。”她微笑着。“你救了我的命,现在却不记得我了。”

  波波。救了她的命。那个产婆。现在拉维克才想了起来。“你是罗茜妮,”他说。“当然啰。你那时候害着病。今天你很健康了。就是那么一回事。所以我一下子认不出你了。”

  罗茜妮露出喜悦的神色。“真是的!你真是记得的!多谢你从产婆那里要回来了一百法郎。”

  “那个——哦,是的。”那次跟波赫尔太太交涉失败之后,还是他自个儿掏钱出来的。“抱歉得很,还没有追回全部的款项。”

  “已经很够了。我本来已经不指望追回了。”

  “你愿意跟我一起喝一杯酒吗,罗茜妮?”

  她点点头,小心翼翼地在他旁边坐了下来。“一杯放苏打水的沁扎诺牌苦艾酒。”

  “你这一阵子怎么样啊,罗茜妮?”

  “生活得很好。”

  “还是跟波波在一起吗?”

  “是的,当然啰。可是他现在两样了。好得多了。”

  “很好。”

  也没有什么可问的事。一个小裁缝工成了一个小娼妓。那便是他跟她邂逅在一起的原因。波波还是照顾着她。她现在也不需要担忧什么怀孕了。还有一个理由。她还在豆蔻年华;她那种孩子似的脾气,还可以吸引一般上了年纪的狎客——仿佛一件瓷器,还没有用得太久,失掉了光彩。她好像一只鸟儿,小心地喝着酒;可是她的眼睛,却在骨碌碌地转动。没有高兴的神情。也没有抱憾的表示。只是一段正在滑行着的生命的碎片。“你觉得满足吗?”他问。

  她点点头。他看得出她的确是很满足的。她觉得一切都很有条理,不需要再加以戏剧化。“你觉得孤独吗?”她这样问道。

  “是的,罗茜妮。”

  “在这样的夜晚?”

  “是的。”

  她羞答答地瞟着他微笑。“我倒还有时间呢。”她说。

  我怎么啦?拉维克想。难道我显得那样的贪婪,竟使每一个娼妓,都要向我献殷勤,给我一点儿买卖的爱情吗?“到你住的地方,路程太远了,罗茜妮。我没有那么多的时间。”

  “我们不能到我住的地方去。不要让波波知道这些个事情。”

  拉维克望着她。“难道波波还不知道这些个事情吗?”

  “他知道。他知道来往的别人。他盯梢的。”她微笑着。“他还那样的年轻。他以为不这样做,我不会把钱都交给他的。您,我是不收钱的。”

  “所以你不让波波知道吗?”

  “不光是为了这个。而且他会吃醋。他会使蛮劲儿的。”

  “他常常会吃醋吗?”

  罗茜妮愕然地抬起了头来。“当然不是啰。其余的客人,都是些买卖。”

  “那么只有不给钱的人了?”

  罗茜妮犹豫了一下。然后她渐渐地脸红起来。“也不是为了那个原因。只有他认为有什么别的意义的时候。”她又犹豫了一下。“就是说,我也发生了感情的时候。”

  她并没有抬起头。拉维克捏住了她寂寞地搁在桌子上的手。“罗茜妮,”他说,“你还记得,很好。而且你还愿意跟着我去。你很好,我愿意带着你走。可是我是不能同我为她做过手术的人睡觉的。你知道吗?”

  她扬起两条乌油油的长睫毛,马上点了点头。“是的,”便站了起来。“那么,我现在要走了。”

  “好的。再见,罗茜妮。祝福你。小心点,不要生病。”

  “是的。”

  拉维克在一张纸条上写着什么。“假如你还没有染上病,可以买点儿这个。这是最好的一种。还有,你不要把所有的钱,都交给波波。”

  她微笑着,摇摇头。她知道,他也知道,尽管他这么劝说,她还是会把钱全都交给波波的。拉维克目送着她出去,直到她在人群中消失。于是他招呼那招待。

  那个戴蓝缎帽的女人,走过他桌边。她是注意着刚才这一幕的。她拿着一份折叠好的报纸,仿佛扇子一样地摇着,露出了满口的假牙齿。“你若不是阳萎,便是一棵三色堇菜,徒有其表,我亲爱的,”她经过他身边时愉快地说道。“祝福你,谢谢你。”

  * * *

  拉维克在暖和的黑夜中漫步。灯光在屋顶上闪烁。空气是静定的。他看见卢浮宫的门里亮着灯光。大门敞开着,于是他就踱了进去。

  里边是一个夜间展览会。有几个房间,灯火通明。他走过埃及馆,那仿佛是一个灯火通明的大坟墓。三千年前的那些帝王的石像,蹲着的或是站着的,都睁着花岗石的眼睛,瞪视着一群闲荡的学生、戴着旧式帽子的女人和无聊的老头儿。有一股尘灰霉腐的味儿,一种千古不变的气息。

  在希腊馆里,米洛的维纳斯女神像前面,站着一群并不跟她相像的絮语着的姑娘。拉维克停住了脚步。看过埃及的花岗石和绿色正长岩的石像之后,这个大理石像便显得颓败、脆弱了。温柔而丰满的维纳斯女神,看来有点儿像踌躇满志的裸浴的主妇;美丽而浑然无知。杀死蜥蜴的阿波罗神,是一个还需要学习的同性恋者。可是他们站在房间里;那正是他们受到损害的原因。埃及的石像则不会受到损毁;因为埃及石像是为着坟墓庙宇镌的。希腊石像需要太阳,空气,以及让雅典的金光照射下来的圆柱。

  拉维克向前走着。有着楼梯的大厅,屹然地展现在面前。忽然间凌驾于一切之上的,是一尊萨摩索列斯的胜利女神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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