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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七


  “什么时候你带我到那边去,好不好?”

  “当然好啰,凯特。随你什么时候。我以为你不愿意再到那边去了。”

  “的确我是那样想过的。可是,我又改变了主意。我也想把能够抓住的东西,抓住它。”

  他又望着她。“好的,凯特。”他然后说。“随你什么时候高兴。”

  他站了起来。她跟他一起走到门口。她倚在门柱上,纤细而娉婷的,皮肤干燥而润滑,仿佛一碰到就会沙沙作响似的。她的眼睛十分清澈,比以前更大了。她伸出手来给他。手是灼热而干燥的。“你为什么不肯告诉我,我害的是什么病?”她毫不经意地问道,仿佛问着天气啊什么的。

  他盯着她看,却不给她回答。

  “我其实是经受得住的,”她说道,脸上浮出一种近乎嘲弄却无谴责之意的微笑。“再会吧,拉维克。”

  * * *

  那个切除了胃的病人,终于死了。他呻吟了三天,吗啡也没有用。拉维克和维伯尔都知道他会死。他们原可以让他早死三天的。可是他们到底没有那样做,因为宗教鼓吹爱我们的邻人,而且禁止缩短别人的痛苦。另外还有支持这个宗教的法律。

  “你发过电报去通知他的家属吗?”拉维克问。

  “他根本没有什么家属,”维伯尔说。

  “那么通知了他的亲戚朋友吗?”

  “他一个也没有。”

  “没有一个人?”

  “没有一个人。只有他住的那家公寓的女管家在这儿。他从没有收到过任何的信件,除了什么邮购部寄来的目录和有关什么酗酒啊、肺病啊、梅毒啊之类进行宣传的小册子。他也从没有来访的客人。他预付了手术费和四星期的住院费。其实只住了两星期,这点儿住院费也付得太多了。女管家到这儿来说,他曾经答应过把他所有的东西都送给她的,因为她替他照顾了多时。她还要求医院退给她两星期的住院费。她那个样子,倒像是他的母亲。你不妨去看看这位母亲的样子。她说,为了他,她已经代付了一切的费用。她为他付出了房租。我便告诉她,他在这儿的费用,是预付的;说他反而不付自己公寓的房租,那是实在说不过去的。而且,这些纠纷,都不妨让警察来解决。于是她就骂起我来了。”

  “钱啊,”拉维克说。“真会叫人想得出花样呢!”

  维伯尔笑了起来。“我们不妨报告当局,他们可以来处理。而且也可以料理他的丧葬。”

  拉维克又向那个没有亲属没有胃的死人,瞟了一眼。他躺在那儿,三十五年来从没有改变过的脸,在这一个钟头里却居然露了样子。当他抽搐着噎出最后一口气的时候,一张僵硬的死人的脸,便逐渐地板了出来,那是一张严峻而宁静的脸,一副永恒的面具。一小时之内,这张面具还要孤零零地留在那里。

  拉维克走了出去。在走廊里碰到那个值夜班的护士。她刚进来。“十二号里的那个病人已经死了,”他说。“他在半个钟头以前死的。你不必再坐在那儿护理了。”当他看见了她的脸,便又问,“他给你什么东西吗?”

  她犹豫了一下。“没有。他是一个十分冷酷的人。近几天来,他简直不说一句话。”

  “是的,他不说。”

  那护士露出一种主妇似的神气,望着拉维克。“他有一只讲究的化妆用品盒是纯银的。事实上,太精美了,男人不配用。女人用起来才合适。”

  “你有没有这样告诉他?”

  “我们谈起过一次。那是在星期二晚上;那个时候他比较安静。可是他说,银的也一样可以让男人用的。那些刷子才好呢。现在是买也买不到的了,别的事情,他讲起的可就很少。”

  “那只银盒,现在要交给当局去了。他是没有亲属的。”

  那护士会意地点点头。“可惜!它会发黑的呢。就是那些刷子啊,要是旧了,长期不用也会坏的。它们先得洗一洗。”

  “是的,真可惜,”拉维克说。“假如你把它们保藏起来,才比较好呢。那么,至少就有人可以欣赏它们了。”

  护士感激地微笑着。“那倒无所谓。我原也不想得到什么东西。垂死的病人,难得把东西送给人家的。只有那些康复的病人才送。垂死的病人,不愿意相信他们自个儿一定会死。所以他们不肯给的。还有一些人呢,出于怨恨而不肯给。你不会相信的,医生,那些垂死的病人才可怕呢!有时候,在他们临终之前会对人说出什么样的话来啊。”

  她那两颊通红的孩儿面,显得坦白而清澈。只要影响不到她那小小的天地,一切在她周围发生的事,她都不加注意的。垂死的病人,真像一些淘气的孩子和生活不能自理的孩子。你把他们护理到送终,可是新的病人又来了,有几个康复了出院,很感激,有几个没有治得很好,还有几个竟死了。就是这么一回事。没有什么可操心的。倒是廉价商场减价百分之二十五啊,让表兄琪恩和缝工安妮结婚啊之类的消息,比医院里的事情重要得多。

  那些事情倒的确重要得多,拉维克想。这是防止骚乱的小圈儿。否则,又能怎么办呢?

  * * *

  他坐在胜利咖啡馆的前面。夜空苍白而多云。天气燠热,什么地方静静地闪烁着电光。人行道上的行人,比先前更挤了。一个戴着蓝缎帽的女人,坐到他桌边。

  “你可以替我买一杯苦艾酒吗?”她问道。

  “可以。可是,请你离开我。我在等一个人。”

  “我们可以一起等哪。”

  “最好不要。我在等体育馆里出来的一位女摔跤运动员。”

  那女人微笑了。她抹着一脸厚厚的脂粉,只有从嘴唇上看出一丝儿微笑。此外,简直是一副雪白的面具。“你就跟我一起去吧,”她说。“我有一套精致的公寓。而且我又是很好的。”

  拉维克摇摇头。他把一张五法郎的钞票放在桌子上。“这儿,再会。祝福你。”

  那女人拿了钞票,折叠起来,拴在裤带底下。“精神沮丧吗?”她问。

  “不。”

  “我能治好你的精神沮丧。我有一个很好的朋友。很年轻,”隔了半晌,她又这样加上了一句。“胸部好像埃菲尔铁塔。”

  “过些时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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