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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


  “好吧,就是两千,”杜兰特说。“两千,”他又重说了一遍,仿佛他说着家啊,上帝啊,绿的芦笋啊,小的鹁鸪啊,陈的圣·爱弥林酒啊之类!都过去了。——“好吧,那么现在我们可以开始了吗?”

  * * *

  那个人大腹便便,可是胳膊和腿很细瘦。拉维克在偶然的机会中,知道了他是谁。他的名字叫莱瓦尔,是一个管理难民机构的高级官员。这件事,维伯尔曾经当作一个特别笑话讲给他听过。莱瓦尔这个名字,国际旅馆里的难民,没有不知道的。

  拉维克很敏捷地开了第一刀。皮肤便像书页那样翻了开来。他把皮肤钳紧了,望着绽裂出的黄色的脂肪。“我们要把这些脂肪割掉几磅。作为免费的礼物。他才可以照常吃喝呢。”他对杜兰特说。

  杜兰特没有回答。拉维克为了要接触肌肉,便把脂肪层割掉了。他现在居然也躺下啦,这个难民的小神道,他想。这家伙把几百人的命运抓在他手里,抓在他苍白臃肿的手里,可是这双手啊,现在也毫无生气地搁在这儿了。这个家伙,曾把年老的梅欧教授下令驱逐,那位教授体力不济,无法再踏上这条受苦受难的道路,便在驱逐的前一天,在国际旅馆的衣橱里上吊死了,因为整个房间只有衣橱里有一个钩子。由于饥饿而十分消瘦的身体,轻得连衣钩都可以吊他起来。他的身体仅仅成了一束衣服和裹在里面的几根骨头——那便是第二天早晨女服务员发觉的模样。要是这个大腹便便的人还有一点儿慈悲的话,梅欧也许至今还活着。“夹子,”他说。“棉塞。”

  他继续割着。犀利的刀锋。切除的感觉。腹部的窟窿。雪白的一圈圈的肠子。这个开裂着肚子躺在这儿的人,原有他的道德原则的。他对于梅欧,怀有一种人类的恻隐心;可是他也有一种所谓爱国责任的观念。一个人总有一张可以躲藏的帷幕——上司还有他的上司——命令,指示,责任,吩咐——最后还有那个三头六臂的妖魔,风纪,需要,不变的现实,任务,或者其他各种不管叫做什么的东西——往往总有一张帷幕,最简单的人道的律法反给隐匿在后面。

  那是胆囊。腐烂而有病的。罗西尼那儿的几百块腓里牛排把他填坏了的,那à la mode de ca?n肥肠,那浓稠的卤鸭、那野鸡、子鸡、浓浓的沙司,再加上坏脾气,还有几百品脱的波尔多美酒。梅欧老教授是决不会这样的。假如现在有点儿失误,割得太阔,割得太深——那么在一星期之内岂不是会有一个较好的人,坐到那个充溢着档案和蛀虫的霉味的房间里,而无数瑟缩着的难民,便在那儿等待着生或死的裁判吗?一个较好的人——然而,也许来一个更坏的呢。这个失掉知觉的六十岁的老迈的身体,躺在这儿明澈灯光下的桌子上,他自己也以为是有人性的。当然他是一个温柔的丈夫,仁慈的父亲——可是当他一进那间办公室,便立刻变成了暴君,老是那么咆哮着,“我们不能够那样做”——还有“再能到哪里去找我们呢,假如”——诸如此类的话。法国也不至于灭亡,假如梅欧还能继续吃他那口苦饭——假如寡妇罗森塔尔还能在国际旅馆的女服务员下房里等待她已经阵亡的儿子——假如患结核病的布贩施塔尔曼,不因非法入境罪而判处徒刑,等他监禁六个月后释放出来,还来不及越过边境回去,已经一命呜呼了。

  〔①法语:卡昂式的。卡昂是法国的一个地名。〕

  很好,这一次的刀开得很好。不太深。也不太宽。肠线。瘤节。胆囊。他拿给杜兰特看。在白光底下,显得油腻腻的,便扔进了水桶。让我们继续工作吧。为什么在法国他们用雷凡定针来缝呢?把夹子拿掉!这个年俸三四万法郎的官员的温暖的肚腹。他怎么能一次付出一万法郎的手术费呢?不够的开支又从哪儿弄来的啊?这个便便大腹,也玩过打弹子游戏的。这一针缝得很好。一针又一针地。两千法郎依然写在杜兰特的脸上,虽然他的胡子给遮起来了。那是在他的眼睛里。一只眼睛里一千法郎。爱情会把一个人的性格都毁了。否则我会不会勒索这个坐获渔利的人,以动摇他对于提拔后进的神圣使命的信心呢?明天他会假献殷勤地坐在那个便便大腹的床边,接受他对于手术的道谢。仔细点,只有一个夹子了。这个便便大腹的意义,在琼和我,便是够往昂蒂布去玩儿一星期。在我们这个时代,在尘灰的雨点中,可以享受一星期的光亮。在大雷雨前的一片蔚蓝的天空。现在是腹膜的缝合了。为了两千法郎,也得特别道地一点。为了纪念梅欧,我本该把一柄剪刀缝在里面。耀眼的白光。为什么一个人这么胡思乱想啊?报纸,也许是。无线电。说谎者和懦夫的不断的絮叨。雪崩似的说话,没有个中心。脑子里杂乱无章。揭露每个蛊惑人心的废物。不习惯再去啃那些硬面包似的知识了。没有牙齿的脑袋。真是无聊。现在这个也缝好了。还有这层松软的皮肤。在几星期之内,他又可以放逐那些抖抖缩缩的难民了。开掉了胆囊或许他也会变得宽厚些,假如他不死。像他那样的人,往往会活到八十岁,尊崇荣耀,子孙显贵。现在都好了。结束了。把他拿走吧!

  拉维克脱下手套,除下面罩。那个要员被毫无声响的轮车推出了手术室。拉维克还盯着他看。莱瓦尔,他想,你才不知道呢!你这个完全合法的胆囊,却供给了我这个非法的难民,在里维埃拉非法地玩几天!

  他开始洗手。杜兰特在他旁边,慢慢地井井有条地也在洗手。这个老头儿的一双高血压的手。当他仔细地擦着手指的时候,下颚仿佛很有节奏似地咀嚼着什么,慢慢地,好像在磨粉。手指擦停的时候,咀嚼也便停止了。后来手指又开始在擦着,下颚又复开始了咀嚼。而这一次,他洗得很缓慢,很从容。他想把两千法郎多保留几分钟吧,拉维克想。

  “你还在等什么啊?”半晌杜兰特这样问。

  “等你的支票。”

  “等病人付了,我就给你。那不过几个星期,等他出院之后。”

  杜兰特在擦干他的手。然后他拿起一瓶古龙香水在洒着。“你总信任我的吧,是不是啊?”他问。

  骗子,拉维克想。他居然还想盘剥点儿呢。“你说过病人是你的朋友,他只给你成本。”

  “是的,”杜兰特没精打采地说。

  “那就好——所谓成本,只有材料和护士费用的几个法郎。你是院长。假如这些你算一百法郎吧——这笔钱你可以扣除,让我以后再拿好了。”

  “那成本啊,拉维克医生,”杜兰特挺立起来,这样说道。“说来抱歉,比我想象的还要高得多呢。给你两千法郎,也是那里边的一部分。所以我也要算在那个病人的头上。”他嗅了嗅手上的香水味。“你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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