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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她望着他。“那位太太倒是挺有趣的,”她说。“就是那位现在常到这儿来的太太。”

  “你再啰嗦一句话,我要把钱收回来了。”拉维克把爱娃推出门口去。“那些老色鬼在等着你呢。不要叫他们失望吧。”

  他坐到桌子边吃着。早餐的味道,不见得怎么好。他站起身来,站在那儿接着吃。味道仿佛好了点儿。

  太阳红红地挂在屋顶上。旅馆苏醒过来了。楼底下那个老头儿戈尔德贝格,开始他早晨的演奏。他尽在那儿咳嗽呻吟,仿佛生着六瓣肺叶似的。那个名叫维森霍夫的难民,打开窗子,吹着进行曲的口哨。楼上,水龙头在哗啦哗啦地冲。房门在砰砰地开阖。只有那些西班牙人无声无息。拉维克伸了个懒腰。夜过去了。黑暗的腐败也随着消逝了。他决定独个儿耽这么几天。

  门外,报童在叫唤着早晨的新闻。捷克边境的事变。德军在苏台德防线。慕尼黑协定面临危机。

  【第十一章】

  那个孩子并没有叫嚷。只是对着医生瞧。他还是昏迷得不觉得疼痛。拉维克望着那碾伤的腿。“他几岁了?”他问那孩子的母亲。

  “什么?”那女人心不在焉地问道。

  “他几岁了?”

  用毛巾包着头的那个女人,这才翕动了她的嘴唇。“他的腿!”她说。“他的腿!那是一辆卡车。”

  拉维克听着他的心脏。“他生过什么病吗,以前?”

  “他的腿!”那女人说。“那是他的腿啊!”

  拉维克挺起身子来。心脏跳得很快,仿佛一只鸟儿似的,可是听那声音倒还正常。只是在上麻醉剂的时候,他必须看着那孩子,因为他形容憔悴,而且还有佝偻病。他必须立刻动手术。那碾伤的腿上,满是街头的污泥。

  “你要把我的腿截掉吗?”孩子问。

  “不,”拉维克说道,可是连他自己也不能相信。

  “让它僵着,倒不如截掉的好。”

  拉维克仔细地端详着这张早熟的脸。还看不出一丝儿疼痛的痕迹。“我们会诊断的,”他说。“现在,我们要让你安睡。那很简单。你不必害怕。安静点儿。”

  “等一会儿,先生。车照是FO2019。你能替我母亲记下来吗?”

  “什么?什么,季诺?”他的母亲吃惊地问。

  “我注意了那辆车子的牌照。那辆卡车的号码是FO2019。我看得很清楚,就在我面前。那时候是红灯。完全是司机的过失。”

  那孩子开始呼吸困难了。“保险公司应该赔偿的。那个车照——”

  “我已经记下来了,”拉维克说。“安静点儿。什么我都记下来了。”他示意尤金妮亚,要她上麻醉剂。

  “我母亲应该去报告警察局。那家保险公司应该赔偿的——”突然他脸上透出了大颗汗珠,仿佛淋在雨里似的。“假如你截断我的腿,保险公司会赔偿更多的钱——比起假如——这样的僵着——”

  他的眼睛陷入深青的圈儿里边,这圈儿嵌在他皮肤上,仿佛一个肮脏的水潭。那孩子在呻吟,还想挣扎着说话。“我的母亲——不懂——她——”他说不下去了。他开始叫喊,沉滞的抑压住的叫喊,仿佛一头受伤的野兽,蜷缩着身体震颤不已。

  * * *

  “外面的世界怎么样啦,拉维克?”凯特·赫格斯特龙问。

  “为什么你要打听那些事情啊,凯特?还是想些愉快的事吧。”

  “我仿佛觉得耽在这儿已经有好几个星期了。一切都那么遥远。好像给沉溺了。”

  “还是再沉溺一会儿吧。”

  “不。否则我真害怕,这个房间仿佛是最后一条方舟,而洪水,早已泛滥到窗下了。外面的世界到底怎么样啦,拉维克?”

  〔①最后一条方舟:语出圣经,系指世界大洪水时挪亚所乘之方舟。《圣经·旧约·创世记》第六章第十三节起:“上帝就对挪亚说,凡有血气的人,他的尽头已经来到我面前,因地上满了他们的弓虽.暴,我要把他们和地一并毁灭。你要用歌斐木造一只方舟……”第七章第一节起:“耶和华对挪亚说:你和你的全家都要进入方舟……看哪,我要使洪水泛滥在地上,毁灭天下,凡地上有血肉,有气息的活物,无一不死。我却要与你立约,你同你的妻、与儿子、儿媳,都要进入方舟。”〕

  “没有什么新的消息,凯特。这世界,正在积极做着自杀的准备,而同时,对于正在进行的事儿,却蒙蔽得好紧。”

  “会不会发生战争啊?”

  “谁都知道战争会发生。大家所不知道的,是什么时候会发生。谁都期望着一个奇迹。”拉维克微笑了。“像今天的法国和英国那样,有着这么多的相信奇迹的政治家,我可从来没有见过。而我也从来没有见过像德国那样,有着这样少的相信奇迹的政治家。”

  她安静地躺了一会儿。“我想,那是很可能——”她接着说。

  “是的——说是有一天会发生战争,仿佛不可能似的。正因为大家认为不可能,才没有防备啊。你觉得痛吗?凯特?”

  “不怎么厉害,还受得住。”她把枕头放平伏了。“我真想离开这些事情,拉维克。”

  “是的——”他心不在焉地答着。“谁又不想呢?”

  “出院以后,我就要到意大利去。到菲耶索莱去。那儿我有一所幽静的老宅,还有个花园。我想到那儿去耽一段时间。那儿的天气,还很冷呢。一个朦胧的宁静的太阳。中午,南墙上爬着那些早出现的蜥蜴。薄暮,传过来佛罗伦萨的钟声。晚上,丝杉树背后镶嵌着月亮和星星。屋子里藏着很多的书,还有个石制的大火炉,四周围着木制的圈椅。火炉的薪架,装成一个座子的形式,可以安放酒杯。这样,红酒可以温热了。没有什么人。只有一对年老的夫妇,在那边照料着屋子。”

  她望了望拉维克。“美极了,”他说。“幽静,一个火炉,书,还有安宁。要是在从前啊,这样的生活,可说是有钱人的生活了。而到了今天,却已成为失乐园的美梦。”

  〔①失乐园(Lost Paradise):直译为“失去的天堂”。按英国诗人弥尔顿曾著《失乐园》(Paradise Lost)一书,故云。〕

  她点点头。“我想到那儿去耽一段时间。耽几个星期。也许耽几个月。我现在还说不定。我要安静一下。然后我再回来,束装前往美国。”

  拉维克听到晚餐的盘车,在走廊里推着。几只碗盏的碰撞声。“你说得对,凯特,”他说。

  她犹豫了一下。“我还能够生育吗,拉维克?”

  “现在可不能。你先要让身体强壮一些。”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将来会不会生育?这次手术以后?是不是——”

  “没有,”拉维克说。“我们没有拿掉什么。一点儿也没有!”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那便是我想知道的。”

  “可是总还要隔一个相当的时期,凯特。你的整个儿器官,先得要改造一下。”

  “究竟要隔多少时候,那倒无所谓。”她掠了掠头发。手上的宝石戒指在幽暗中发着光。“我问这些事情,一定很可笑,是不是?我现在就要问这些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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