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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她慢慢地把酒喝干了。“现在您觉得好一些了吗?”他问。

  她瞅着他。“既不好,也不坏。什么也没有。”在暮色中她显得模模糊糊的。有时候,霓虹灯的红光在她的脸上和手上闪过去。“我根本不能想,”她说,“只要他还停放在这儿。”

  * * *

  救护车上的两个伙计将毯子翻开,把担架在床边放好。随后他们抬起尸体。他们动作敏捷,有条不紊。拉维克站在那女人近旁,防备她万一晕倒。在那两个人将尸体盖起来以前,他弯下腰去,从床头柜上拿起那个小小的木雕圣母像。“我想这是属于您的,”他说。“您要不要把它保存下来?”

  “不。”

  他把圣母像递给她。她没有接过去。他便打开那只小一点的手提箱,将雕像放了进去。

  救护车上的两个伙计,用布盖好尸体。然后他们抬起担架。房门太窄,外面的过道也不太宽。他们试着把担架抬过去,可是不行。担架老是撞在墙上。

  “咱们非得把他搬下来,”年纪大一点的那个人说。“这样抬,咱们总是拐不过弯去的。”

  他望了望拉维克。“来,”拉维克对那女人说。“我们到楼下去等。”

  那女人摇了摇头。

  “也好,”他跟那个伙计说。“你们认为需要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两个人抬起尸体,一个抬脚,一个抬肩,把他放到了地板上。拉维克本想说几句话。他望了望那女人。她没有半点动静。他便默不作声了。那两个伙计把担架抬到了外面。随后他们又回到暮色中,把尸体搬到灯光惨淡的过道里。拉维克跟在他们后面。他们不得不把担架举得很高,这样才能抬下楼梯。在重压之下,他们的脸都涨得通红,还流着大汗,而那具尸体,也在他们头顶上沉甸甸地摇摆晃动。拉维克两眼紧盯着他们,直到他们走到了楼梯底下。然后他又回到楼上来。

  那女人站在窗子旁边,望着外面。那辆汽车停在街上。两个伙计把担架推进车厢,就像面包师把面包推进烤炉。随后,他们爬上座位,发动机咆哮起来,仿佛有人从地底下吼叫一声,汽车转了个急弯,拐过街角,便疾驰而去了。

  女人回过头来。“您早该离开这儿的,”拉维克说。“您干吗一定要看到终了呢?”

  “我不能。我不能在他之前离开这儿。这一点您难道不懂吗?”

  “我懂。您来,再喝一杯。”

  “不。”

  救护车和警察到来的时候,维伯尔已经把电灯开亮了。尸体给抬走以后,这个房间现在看起来也大了一些。大是大了些,却死寂得出奇;仿佛尸体给搬走了,死神还单独待在这儿似的。

  “您还想住在这儿旅馆里吗?我料想您不会了。”

  “不了。”

  “您在这儿有什么朋友吗?”

  “不,一个也没有。”

  “您知道有哪家旅馆您想去住的吗?”

  “不知道。”

  “这儿附近有一家小旅馆,跟这里差不多,还干净,也过得去,叫米兰旅馆。我们可以到那边去给您找一个房间。”

  “我能不能住到那个旅馆,就是——您住的那个旅馆里去?”

  “国际旅馆?”

  “是啊。我——那是说——我现在对它多少了解了一点——总比完全不了解的那种旅馆要好一些——”

  “国际旅馆不适合女人家去住,”拉维克说。那是画龙点睛的一笔,他心里想。住在同一家旅馆里。我又不是一个护士。再说——她也许以为我已经有了某种责任。那是可能的。“我不能劝您住到那边去,”他说,语气比他心里打算的要生硬一些。“那边经常很拥挤。都是流亡者。您还是去住米兰旅馆的好。如果您不喜欢住下去,您也可以随时搬走的。”

  那女人朝他瞅着。他感觉到,她已经知道他在想些什么,觉得有点害臊。但是,他宁愿害臊一会儿,图个日后的清静。

  “好的,”那女人说。“您说得对。”

  拉维克叫人把几个手提箱拿到下面一辆出租汽车上。米兰旅馆离这里只有几分钟的路程。他租了一个房间,跟那女人一起走到了楼上。这间房在二楼,墙上贴着玫瑰花饰的糊壁纸,里头有一张床、一口衣橱、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

  “这间房还行吗?”他问。

  “行。很好。”

  拉维克朝糊壁纸打量了一眼。那才可怕呢。“这儿,至少看起来挺干净,”他说。“又明亮,又整洁。”

  “是的。”

  手提箱都已经拿到了楼上。“现在,您这儿样样东西都有了。”

  “是的。谢谢。多谢多谢。”

  她在床边坐下了。她脸色苍白,毫无表情。“您该睡一会儿。您以为您能够睡着吗?”

  “我试试看。”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铝制的小管,倒出几颗药片。“这是使您能够安睡的药。用水吞服。您现在就想吃了吗?”

  “不,等一会儿。”

  “好的。我这就走了。过两天我再来看您。您试一试,尽快睡着吧。这儿是殡仪馆的地址,万一有什么事情。不过,您不要到那边去。您自个儿保重。我会来看您的。”拉维克犹豫了一下。“您贵姓?”他问。

  “玛陀。琼·玛陀。”

  “琼·玛陀。好的。我会记住它。”他知道,他是不会记住的,他也不会再来看她。可是,正因为他心里明白这一点,所以他希望做出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我还是把它写下来,”他说着,从外衣口袋里掏出一本处方笺。“这儿——要不要您自个儿写?这样来得简单些。”

  她接过处方笺,写下了自己的名字。他看了一下,把这一页撕下来,往大衣的侧面口袋里一塞。“赶快就睡,”他说。“到了明天,一切都会改观的。这话听起来又愚蠢又陈腐,可它倒是个事实;您现在所需要的,只是睡眠和一点儿时间。您必须熬耐过去的一段时间。这一点您知道吗?”

  “是的,我知道。”

  “把药片吃了,好好儿睡吧。”

  “好的。谢谢。谢谢您的种种关照。我不知道,假如没有您,我会怎么办。我真的不知道呢。”

  她伸出手来。那手,摸上去是冷冰冰的,可是握得倒很紧。好,他想。这里已经显示出一种决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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