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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


  “但愿我早知道你是一个人来的,早知道我们会有一段无拘无束的愉快时光就好了,”她一本正经地说,“不能事先得知一场欢乐的来临,那就等于失去了欢乐的一半魅力;而能预先知道这一切,便等于获得了加倍的欢乐。今天我可一点没想到,这个下午我能独自占有你,而事情本身却会飞快过去。”

  “确实是这么回事儿。”

  “可怜的克莱姆!”她继续说道,一边柔情脉脉地凝望着他的脸。“你很悲伤。你家里一定发生了什么。不管那是什么事——我们看看究竟怎么对付这一切吧。”

  “唉,亲爱的,我们该怎么办呢?”他说。

  “就像我们现在这样过下去——不断约会,一天天过下去,绝不去考虑下一天会怎么样。我知道,你总是想到那事——我看得出你是这么想的。但你根本不必这样——行吗,亲爱的克莱姆?”

  “你就跟所有的女人家一样。她们永远满足于将自己的生活建立在任何提供给她们的附属地位上;而男人一心只想营造出一个适于他们的星球。听着,尤斯塔西雅。有一件事我是决计不再拖延下去了。你这种‘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情感今天对我是不会起什么作用的。我们眼下的这种生活方式一定得尽快结束。”

  “一定是因为你母亲!”

  “是的。不管怎样我要告诉你,我爱你;你应该知道的就是这一点。”

  “我一直对我这种狂喜感到害怕,”她说道,只见她嘴唇在嚅动。“这种欢乐太浓烈太让人投入了。”

  “还有希望。我还有四十年的工作可干,你又为什么这么绝望呢?我只是处在一个尴尬的转折关头。我倒希望人们别老以为非得一切顺利才会有发展。”

  “哟——你的心思考虑到哲学这方面上去了。嗯,从某种角度看,这些悲哀无望的障碍倒还是好事,因为它们能使我们对命运爱加给我们的这些残忍的讥嘲毫不在意。我听说有那么一些人,在幸福突然降临时,却因唯恐自己不能活着享受这种幸福,忧郁而死。最近我老觉得自己就处于这种惴惴不安的奇怪状态之中;不过现在用不到我多去操心了。让我们走吧。”

  克莱姆拉起了那只已脱去手套等着他去执起的手——对他俩来说,这样手拉手一起散步真是件幸福欢乐的事儿——他带着她穿过了这片石南草地。时近傍晚,他们一起沿山谷走去时,夕阳从右边斜照在他们身上,他们细长飘忽的身影,就像高大的杨树,远远地投向这片石南和羊齿草地,在这片红通通的阳光中,他们形成了一幅令人悦目的欢爱之画。尤斯塔西雅走路时头向后仰着,显得那么浮想联翩,眼中流露出一种胜券在握、既高兴又满足的神色,因为她没借助任何人便独自个儿赢得了这个男人,他在才智、外貌,以及年龄上正是对她的最完美的补充。而在年轻男子这一方面,就在他这么往回走的时候,巴黎的长期生活所带给他的那张苍白的脸,以及脸上开始出现的岁月和苦思所留下的印痕,已经不像他刚回来时那样明显了,因为大自然赋予他的蓬勃活力和强健体魄已经重新显出了它们的本色。他们信步走去,一直走到下面荒原的边缘,荒原到了这儿变得很湿软,跟沼地连在了一起。

  “克莱姆,我得在这儿跟你分手了,”尤斯塔西雅说。

  他们静静地站着,准备跟对方道别。眼前的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太阳挂在了天边,太阳光线透过淡淡的绿色的天空底下那层层古铜色和淡紫色的云朵泻到大地。大地上所有那些给夕阳照到的黝黑的东西全罩上了一层紫褐色的光,衬得那成群的嗡嗡嘤嘤的飞蠓也光闪闪的,这些飞蠓不停地上下飞舞,活像一堆火溅出的点点火星。

  “哦!离开你实在让人受不了!”尤斯塔西雅突然痛苦地低语道,“你母亲会带给你很大的影响;我不会受到公正的看待,到处会传开去,说我不是个好姑娘,再加上那个女巫的传说,会使我的形象更糟!”

  “不可能的。没人敢说出对你或是对我的无礼的话。”

  “哦,我多希望我能坚信,我将万无一失永远不会失去你——你无论如何也不能抛弃我!”

  克莱姆默默地伫立片刻。他情绪激动,这样的时刻最充满柔情,然后他摆脱出来。

  “你得相信我,亲爱的,”他说道,将她拥入怀中。“我们立刻就结婚。”

  “噢,克莱姆!”

  “你同意吗?”

  “要是……要是我们能够这么做。”

  “我们当然能够,我们两人都成年了。这些年干下来我已经积攒起了一笔钱;只要你答应,在我到蓓蕾口找到一幢房子开办学校以前,先在荒原的某个地方找一幢小屋住下,那我们只要花很少一笔钱就能把婚事办了。”

  “我们得在这幢小屋住多久,克莱姆?”

  “大概六个月左右。等那段时间末了,我就能读完我的书——是的,我们将这么办,这种让人揪心难受的日子会了结。当然,我们的生活会完全与世隔绝,而只有当我们在蓓蕾口有了房子——我已就这事写信去了——我们的结婚生活才能让公众看见。你外公会让你这么做吗?”

  “我想他会的——只要他理解那种日子不会超过六个月。”

  “只要没有不幸的事发生,我可以保证。”

  “只要没有不幸的事发生,”她缓缓地重复了一句。

  “那是不可能的。最亲爱的,定下确切的日子吧。”

  于是他们就这事商量起来,最后选好了这一天,也就是两星期后。

  他们的谈话到此结束,尤斯塔西雅离他而去。克莱姆看着她朝夕阳走去。她一点点远去的身影完全笼罩在那片灿烂的光辉中,她的裙子擦过刚萌发的苔藓和青草,发出的一阵窸窣声也渐去渐远直至消逝。就在他这么看着的时刻,这片死寂的平板景色完全将他慑服了,他充分感受到了那片眼下还显得极其可怜的叶片所带来的初夏的未受污染的绿色之美。然而这片逼人的伸延之中有一种东西,让他想到了生命的大舞台,令他感到在太阳底下,任何一种生物都是完全平等的,谁也不比谁更差。

  现在的尤斯塔西雅在他心目中已是个女人而不是女神了,只是一个得由他去维护、去帮助的人,是一个得由他去争夺,并为她而受毁谤的女人。现在他处于一种比较冷静的时刻,他倒宁肯不要这么匆忙就结婚;可牌已经亮出去了,于是他决定就此将牌打下去。尤斯塔西雅是否该算作那种爱得过于浓烈、因而不能爱得长久和不忠实的女人呢,即将发生的事件肯定能对此作出充分的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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