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歌德 > 威廉·麦斯特的漫游年代 | 上页 下页
八二


  我们收拾好行李,坐进车里去,小匣放在我们对面,我一点儿也看不出它会是座宫殿。车子就这样继续驶行过了好些站口,邮费和小账,都从左右两边挂着的小袋里方便而又充裕地支付,直到我们最后来到一带山区,我们刚下车后,我的美人儿带头前行,我遵照她的吩咐捧着匣子跟在后面。她领着我沿着相当陡峭的山路,来到一片狭窄的草地,有股清泉穿过草地,时而奔腾直泻,时而蜿蜒流去。这时她向我指点一片升高的平地,命我放下厘子,说:“别了,我想,你很容易找得到回去的路,我希望再见着你。”在这时刻,我心里觉得似乎割舍不下她。她正巧又有了美好的日子,或者你们愿意听,也可说是美好的时辰。同这样一个可爱的人儿单独在一起,在绿草如茵的地上,夹在繁花杂草中间,岩石如屏,四周水声潺潺,面对此情此景,有谁能不动心呢!我伸手抓住她,想把她拥抱在怀,但是她推开我,向我威胁说———仍然显得无比可爱——如果我不马上离开,将有极大的危险。

  我大声叫道:“难道完全没有可能让我留在你的身边,或者说,你保留我在你身边吗?”我说这些话时带着可怜的表情和声调,她似乎感动了,沉思片刻,向我承认,继续我们的结合并非完全不可能。有谁比我更幸福呢?

  我越来越加紧地纠缠她,终于迫使她把话说出来,向我坦白:如果我决心变得和她一样小,象我曾经见到过的那样,这样,我现在就可以留在她的身边,改投她的住所,她的王国和她的家族。这个建议并不令我完全满意,可是此时此刻我首先割舍不下她,长久以来我就习惯于好奇,能够当机立断,我表示同意,并且说,随便她要我怎么做就怎么做。

  我必须立即伸出右手的小指,她用她的右手小指抵住我的小指,再用左手将戒指轻轻地取下,让它套在我的小指上。刚刚作好这种动作,我觉得小指剧痛,戒指在收紧,把我折磨得要死。我大叫一声,不自觉地向我身边的美人儿抓去,但是她不在了。这时我是什么样的心情,实在无法予以形容,我也没有别的办法可想了,不久我就变成一个渺小、可爱的人儿,同我的美人儿一起并立在一座草茎的林中。经过短暂的、却是不可思议的分手以后,我们重逢的欢乐,或者你们愿意听的话,也可说不再分开的重新结合,超过了一切想象。我拥抱她的脖子,她也回报我的亲热态度,我们这对小人儿觉得和大人一样幸福。

  这时我们相当吃力地攀登上一座山丘;草地对于我们几乎已成为不可穿透的森林。可是我们终于达到一片空旷地方,我看见一座端正的庞然大物,很快我就认出来了,原来它就是我先前放置在地的小匣,不禁大吃一惊。

  我的爱人说:“去吧,我的朋友,用戒指去敲敲,你会瞧见奇迹。”我走上前去,刚刚碰了一下,果然发现了极大的奇迹。两侧边房移动出来,同时各种东西好象鳞片和木屑一样纷纷坠落,一下子门、窗、走廊以及属于一座完整宫殿应有的一切,都出现在我面前。

  伦琴制作的写字台,一拉就可转动许多弹簧和抽屉,写字板、文具、书信和货币的格层一下子就显现出来,或者迅速地依次展开,凡是看见过这玩意儿的人,就可以设想那座官殿是怎样展开的,我的甜蜜的女伴现在正把我拉进里面去。在大殿里,我立即看出以前从上面看到过的壁炉,以及她坐过的靠椅。当我朝头上望去,我还真以为可以通过穹隆的裂缝朝里面看到一些东西呢。为了不再麻烦你们,我对其余的东西,就木用多费唇舌了,总而言之,这儿的一切是宽敞、珍贵而饶有风趣的。我刚从惊讶当中恢复过来,就听到远方传来一阵军乐声。我的美丽的半边高兴得跳起来,用无比激动的声音向我宣告她的父王驾到。我们走到门口望去,有批辉煌的队伍从一条宏伟的岩缝中向外移动。兵士,仆从,官吏和一队光华闪烁的朝臣依次跟在后面。

  最后是前呼后拥的金辇,国王巍然端坐辇上。整个队伍到达宫殿门口时,国王同他最亲近的左右来到前面。他的温柔的女儿拉着我一起,急忙朝他迎面走去,我们跪在他的脚边,他非常仁慈地叫我平身,当我站在他的面前,我才看出,我在这小人世界中自然是最体面的人物。我们一起朝宫殿走去,国王当着满朝文武向我颁布一道仔细斟酌过的圣谕,先说他出乎意外地在这儿看见我们,表示欢迎,答应招我为驸马,婚礼就定在明天。

  我听说结婚,一下于心里就说不出的难受,直到现在,我害怕结婚几乎比害怕音乐本身更厉害,音乐在平常却似乎是我最讨厌的尘世的东西。我常常说,搞音乐的人至少是幻想彼此一致,协调活动,因为他们如果有够长的时间来校音,用各式各样不和谐的声音来聒噪我们的耳朵,于是他们就坚决相信,音调已经很和谐,这种乐器完全可以配合那种乐器。乐队指挥本人陶醉在幸福的狂想中,于是高兴地演奏起来,使乐声不断直刺我们这些人的耳朵。婚姻生活却完全不是这种情形;它虽然只是一种二重唱,但两种声调,甚而两种乐器必须相当协调才行,可是事实上很少这样;因为男人一旦定音,女人发的音立即高一些,男人又更高一些;于是从室内调转到合唱调,越唱越高,直到最后吹奏乐器本身跟不上来。我既然讨厌和谐的音乐,所以更不能怪我完全忍受不了不和谐的音乐了。

  我讲不完每天度过的一切节日盛典;我对此压根几就不重视。佳肴美酒对我都淡而无味。我左思右想,究竟该怎么办。可是我想不出多少办法来。

  我下决心,等到黑夜到来,干脆一走了事,自己躲藏在任何一个地方。我幸运地找到一条石缝,使劲挤进去,尽可能隐蔽起来。我首先要做的,是从指头上脱下倒霉的戒指,可是总是脱不下来,每当我打算脱下它,就感到它越套越紧,使我受到无比的剧痛,可是只要我打消这种念头,痛苦立即减轻。

  我清早醒来——我这个小人儿睡得很好——想四下张望一番,头上仿佛在开始下雨。大量象泥沙和石屑一样的东西,穿过草、叶和花纷纷向下坠落,可是使我大吃一惊的是,周围落下的一切东西都是活的,原来是一支蚂蚁大军向我俯冲过来。它们刚看清我,就从四面八方朝我攻击,我虽然立即抖擞精神,奋勇抵抗,可是我最后被围得水泄不通,受尽拧捏和折磨,幸而我听到呼唤,叫我投降。我果然立即举手投降,接着有只身材魁伟的蚂蚁,带着谦恭的、也可说是敬畏的表情向我走近,甚至于请求我的原谅。我听出来了,原来蚂蚁成了我岳父的同盟者,岳父在目前的情形下号召它们起来,并责成它们援助我。现在我这个小人儿落在更小的人儿的手里了。我只好等待婚礼来临,还得感谢上帝,但愿我的岳父不发怒,我的美人儿不厌烦就好了。

  关于一切仪式,还是让我默而不言,总之,我们结婚了。尽管我们这儿过得兴高采烈,然而毕竟还是有寂寞的时候,使我陷入沉思,我遇到我从没有遇到过的事情,究竟是什么事情,什么情况,你们还是听我讲下去吧。

  我周围的一切,都和我目前的形态和需要完全相适应,瓶和杯与一个小小的饮酒者十分相称,不错,如果说得更好一些,这比我们正常使用的大小更恰当。我小小的胃口只容纳柔软的少量食物,我妻的樱桃小口给我一吻简直令我销魂,我不否认,面临这种新鲜事物,使我觉得一切情形有趣极了。

  可惜这时候我仍然不能忘怀过去的情况。我觉得我身上留有过去身材的标准,这使得我不安也不幸。我第一次才明白,哲学家们在其理想当中想要弄懂什么,并以此来折磨别人。我对自己抱有一种理想,有时候在梦里显示为巨人。得啦,太太,戒指,侏儒形象,这么许多束缚简直使得我十分不幸,我开始认真想到我的解放。

  我确信整个魔法隐藏在戒指里,于是我决定挫开戒指。因此我从宫廷宝库里扒出几把锉刀。幸而我是左撇子,一生当中从不用右手干活。我果敢地从事工作;事情并不简单,因为金箍看上去虽然薄,但是它从最初的尺寸紧缩以后,变得比较结实一些了。我把所有空闲时间,趁人不注意时,都用在这项工作上,当戒指锉穿后,我十分聪明地走到门口。我的大功告成了,金箍一下子猛烈地从指头上跳起来,我的身体急剧地向上弹射,我真的相信会碰到天穹,至少是把我们夏宫的穹隆撞穿了,差点儿全部宫殿都彼我的笨手笨脚的莽撞行动摧毁了。

  现在我又单独站在那儿,身材固然高大了不少,但我觉得自己比从前更加愚蠢和笨拙了。当我从昏迷中清醒过来,看见小匣在我的身边,我觉得它相当沉重,我捧它起来,沿着步行小路向下朝车站走去,立即在那儿套上马车继续前行。我在中途伸手试探两边挂的袋子。袋内的钱显然已经用光,我找到一把钥匙;它是开小匣用的,我在匣内得到相当的补偿。在钱足够使用时,我一直乘坐马车,后来我卖掉马车,改搭邮车继续前行。小匣一直留到最后才拍卖出去,因为我总希望它还会有一天装满金钱咧。于是我绕了相当的弯路,终于返回到厨娘的灶头旁边,就是你们最初和我认识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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