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歌德 > 威廉·麦斯特的学习年代 | 上页 下页
一〇九


  “确实这样,”他继续说,“态度苦不认真,世界上任何事情都干不成,在我们称作有教养的人当中,认真办事的人聊聊无几;我可以这样说,他们对工作和业务,对艺术,甚而对种种娱乐,都是用一种自卫的方式从事;他们生活得就象在读一大包报纸,只想尽快甩脱它。这时使我想起那个在罗马的年轻英国人,他晚上在一个聚会中洋洋得意他讲述他的经过:据说,他当天就逛完了六座教堂和两处美术馆。人们想要知道和认识一些东西,却偏偏去接触和他毫不相干的东西,他们不知道,呼吸空气并不能充饥。要是我认识一个人,我立即问:他在作什么事?情况怎样?成果如何?听了他的回答,我对他的兴趣也就终身决定了。”

  “亲爱的叔父,”我接口答道,“您也许太严格了,对某些您可以帮助的好人,您却抽回了您的救援之手。”

  “难道要怪象我这样的人吗?”他答道,“他长期在他们身旁并为他们徒劳无益地工作。我们在青年时期被一些人戏弄得够苦了,他们答应把我们带到达娜伊登和西西弗斯的团体中去,以为是邀请我们去参加舒适的娱乐活动。感谢上帝,我摆脱了他们,如果有个人不幸来到我的圈子里,我就十分客气地把他辞谢。因为正是从这些人的嘴里人们可以听到最尖刻的怨言,他们攻击世界争端的混乱过程,攻击科学的浅薄,攻击艺术家的轻浮。攻击诗人的空洞无物,以及诸如此类等等。您很少想到,正是他们本身:还有许多和他们同样的人,不肯读按他们要求那样写的书,他们对真正的文学创作茫然无知,就是一个美好的艺术品也只有由于成见才能得到他们的鼓掌。不过请您让我们把话停止,这儿没有时间来责备和诉苦。”

  他把我的注意引到挂在墙壁上的各种绘画上;我的目光停留在外貌动人或题材重要的对象上。他等了一会儿,随后他就说:“请您对创造出这些作品的天才也给予一些注意吧。心情善良的人乐意在自然界中看到神的手指;为什么人们不该对神的模仿者的手也给予几分注视呢?”随后他就使我注意那些看上去并不起眼的图画,竭力让我了解,根本上只有艺术史才使我们懂得艺术品的价值和可贵,人们先得认识机械和手工的辛苦阶段,能干人沿着这个阶段努力工作了整整百年之久,这样人们才懂得,天才为什么能在顶峰上自由而愉快地活动,而我们只消望上一眼就已经头昏目眩了。

  他本着这种思想安排妥当美好的参观顺序,当他给我解说这些东西时,道德教育在这儿好象打比方一样出现在我面前,我实在忍不住了。我向他表示我的想法,他答道:“您完全有理,我们由此看出,一个人孤身只影地沉思道德教育,而与外界隔绝,这样作是无益的;我们倒是看见,具有追求道德文化这种思想的人,有一切理由同时培养他的比较细致的感情,这样他才不冒危险,不至于从他的道德高处滑跌下来,让自己受杂乱无章的幻想的诱惑,往下堕落,满足于庸俗的嘻戏——不用说得更坏了——以贬低他的高贵素质。”我并不怀疑他在影射我,但是我受到触动,我回想起那些曾经使我愉快的歌曲,其中或许也有好些庸俗乏味的东西,而那些与我的宗教思想有联系的小小图像,大约在叔父眼前很难得到宽恕了。

  在这段时间里,费洛常常在图书室里逗留,此后他也带我一起到这儿来。

  我们惊叹精选出来的大量书籍。它们是按各种意义收集在一起的。我们在这儿差不多只发现这类书籍,它们把我们导至明白的认识,或者给我们指示正确的体系:它们供给我们翔实的资料,或者使我们相信思想的统一性。

  我一生当中读了数不尽的东西,在某些专业里,我几乎无书不知道,这儿使我更加感到愉快的是,可以博览群书,看出我平常只囿于有限的混乱状态或陷入无边无际中的缺陷。

  同时我们结识了一位非常有趣的、沉默寡言的男子。他是医生和博物学家,看上去与其说他是屋内的成员,不如说他是象神。他给我们看博物标本室,这儿也象图书室那样,实物放在封闭的玻璃橱里,同时用以装饰房间的墙壁,美化空间,而不使它变得狭窄。这时我愉快地回忆起我的少年时期,我曾把好些事物给我父亲看,这些都是他从前给初见世面的孩子带到病榻上来的。这时医生对我直言不讳,同我继续交谈,原来他有意接近我的宗教思想,同时极口称赞我的叔父豁达大度,重视一切能够显示和促进人类天性的价值和统一性的东西。据说,叔父也要求一切其他的人同样这样作,他最恨那种狂妄自大、排斥别人的狭隘态度,对此常常加以谴责,或者躲开这种人。

  自从我的妹妹结婚以后,叔父眼里一直流露出喜悦的神情,有多次他同我谈到他扫“算为妹妹和她的孩子作些什么。他有美丽的庄园,是他自己经营的,他希望在最好的情况下移交给他的侄子。他对我们置身其中的这所小庄园,似乎抱有特别的想法。他说:“我只把这所庄园交托给这样一个人,这人要能认识、重视和懂得享受庄园里收藏的东西,要看得出,一位富有而高尚的人,特别是在德国,有理由起到一点儿示范作用。”绝大部分客人都逐渐散去了;我们准备告别,以为已经经历了这次婚礼的最后场面。这时叔父又重新安排一种可贵的娱乐,使我们感到意外。我们在妹妹结婚时听到没有任何乐器伴奏的人声合唱,感到十分陶醉,这情形无法向叔父掩饰。我们向他明白表示,希望再享受一次这种娱乐;他似乎没有注意这点。因此,有天晚上,他冲着我们说出如下的话,使得我们多么惊讶:

  “舞蹈音乐撤走了,粗心大意的年轻朋友们离开了我们,甚至新婚夫妇似乎比几天前显得严肃些了,要在这种时候分手,也许我们今后不再见面,至少再见面时情况变了,不免激起我们一种庄严的情绪,我除了用音乐,实在不能更好地维持这种情绪了,何况你们以前似乎就希望重新听一遍。”这时他召来已加强了实力并暗中训练过多次的合唱队,向我们表演四重唱和八重唱的合唱,我大约可以说,这真正给了我们一种极乐境界的预感。

  我迄今只听过虔诚的诗歌,善良的人常常开动沙哑的喉咙,好象林中的小鸟儿,因为他们在为自己制造一种舒适的感觉,就以为在赞美上帝;音乐会上自命不凡的音乐,至多不过是吸引人赞赏某一个才能,却很少唤起哪怕是暂时的乐趣。现在我听到一种音乐,它从无比优秀人物的天性中最深刻的意义上产生出来,这音乐通过特定的、经过训练的器官,在和谐一致中,重又向人的最深最好的感官说话,而在这一瞬间才真正让人分明地感觉到自己与神相似。这一切都是拉丁文的宗教诗歌,好比宝石嵌在一个文明的现实社会的指环里闪光,而我呢,并不要求所谓教诲,却在精神上获得无比提高,感到幸福。

  我们所有的人在离开时,都得到极优厚的馈赠,他递给我一枚我的教会的教团十字架,比平常见惯的更富于艺术,更好看一些,而且涂上珐琅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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