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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


  第十五章

  塞洛剧团的表演/《汉姆雷特》的结构

  第二天早晨,威廉打算去看望梅林纳太太;他发现她不在家,问流动剧团的其他成员,才知道菲琳娜请他们吃早饭去了。出于好奇心,他急忙赶去,碰到他们大伙儿都显得兴致勃勃,无忧无虑。这个聪明人儿把他们集合起来,用巧克力茶招待他们,并让他们懂得,事情不是毫无指望;她希望通过自己的影响,使经理深信,把这么些能干的人接收在他的剧团里,对他是多么有利。他们注意倾听她的话,一杯又一杯地啜饮巧克力茶,觉得这姑娘满不错,决定夸赞她最好的方面。

  “难道您相信,”威廉单独同菲琳娜留下来后说,“塞洛还会决定把我们的伙伴们保留下来吗?”

  “绝不会,”菲琳娜回答,“我也压根儿不把这放在心上:我巴不得他们走得越早越好!我只希望留下勒尔特司一人;我们把其他的人逐渐打发到一边去。”接着她就让男友明白,她完全相信,今后他的才能不会再埋没了,而在塞洛经理指导下,他会登上舞台。她对这里的秩序、爱好和精神,简直赞不绝口;她对我们的朋友说话十分巴结,竭力吹捧他的才能,使他的心和想象力乐于接受这一建议,而他的理智和理性却拒绝它。他对自己和菲琳娜都隐瞒着他的意向,度过辗转不安的一天。他下不了决心,到商业通讯员朋友那里去,提取放在那儿的信件。尽管他想象得出,这段时间他的家人如何放心不下,可是他又怕详细地听到他们对他的关心和责备。因为今晚他答应下了去看一部新戏,得到巨大而纯洁的艺术欣赏,所以更不能轻易离开了。

  塞洛拒绝威廉参加排练。他说:“您先得认识我们最好的方面,然后才让您看我们手里的牌。”不过我们的朋友还是怀着极大的满足心情,出席了今晚的演出。他第一次看见这么完美的剧院。人们相信全体演员都有出色的才能,美好的气质,以及他们对本身艺术具有高度而明确的了解,可是他们彼此都各有千秋,然而他们互相支持,互相鼓励,在全场演出中表现得非常肯定和精确。人们很快就感觉出,塞洛是全团的灵魂,他表现得最为出色,增加了本身的光彩。

  只要他登上舞台,一张口,无论是愉快的情绪,克制的热情,得体的确切感情,人们对他的伟大的模仿才能,尽皆惊叹不已。他本人内心的愉快情绪,似乎扩散到了所有观众的身上。他以富有风趣的方式,轻松愉快地表现出不同角色的极细微的差别,更唤起观众的乐趣,他懂得掩藏经过不停练习而成为自己得心应手的艺术技巧。

  他的妹妹奥蕾莉并不比他逊色多少,她获得更大的喝彩声,如果说,塞洛善于使人发噱和愉快,那么,她却打动了人们的心。

  过了几天舒适的日子以后,奥蕾莉渴望见到我们的朋友。他赶到她那儿去,看见她躺在长榻上;她好象是患头痛,掩盖不住浑身发寒热般地籁簌发抖。当她看见走迸房来的人,眼睛发亮了。“请您原谅!”她朝着他大声说;“是您唤起我对您的信任,使我变得软弱起来。迄今我一直是在暗中忍受痛苦,不错,痛苦甚而给我以力量和安慰;我不知道这是怎么来的,现在您把缄默的束缚解开了,您不得不违反自己的意志,参与我本人的自我斗争。”威廉友好而有礼貌地回答她。他保证,她的形象和痛苦经常在他心灵前浮现,请她相信,他愿一心一意作她的朋友。他这样说话的时候,目光被男孩吸引住了,男孩坐在奥蕾莉面前的地上,把各种玩具乱扔一地。孩子正如菲琳娜所说,大约有三岁年龄了。现在威廉才明白,为什么那个不拘行迹、很少赞美别人的女郎,竟把男孩比作阳光。环绕孩子那圆睁的眼睛和丰满的脸蛋,卷曲着极其漂亮的金色鬈发,在闪闪发光的雪白的额头上,长着一对柔和的、深色的、微微弯曲的眉毛,双颊焕发出活泼的健康色。“您来我身边坐下,”臭蕾莉说;“您惊异地瞧着这幸福的孩子,不用说,我愉快地把他抱在我的怀里,我细心保护他;也只有在孩子身上,我才真正看出我痛苦的程度,因为痛苦很少使我感觉到这种恩赐的价值。”

  “请您允许我,”她接下去说,“让我现在也谈谈自己和我的命运吧;我非常关心,别让您对我有错误的认识。我希望有点冷静的时刻,所以才让人叫您来,现在您在这儿,我却失去了思想的线索。

  “您会说:这不过是个尘世上被遗弃的人!您是男于汉,会这样想:她怎样对待不可避免的祸害,对一个女人来说,这比死亡更确定,这就是说,对待一个男于的负心,这个女傻瓜!——哦,我的朋友,如果我的命运是平常的,我倒也愿意承受平常的祸害,但是它是非常的;为什么我不能在镜中对您指出真相,为什么不能委托别人跟您讲!哦,但愿我是被引诱,遭到意外,然后被人遗弃就好了,这样还可以在绝望中得到安慰;然而我的情形比这坏多了,我是自己骗了自己,违心地欺骗了自己,这就是我决不能原谅自己的原因。”

  “象您有这样高尚的思想,”男友回答,“您不可能是完全不幸的。”

  “您可知道,我有这样的思想要怪谁吗?”奥蕾莉间;“要怪那时使得每个女孩都变坏的万恶的教育,要怪那引诱心情和意向的最恶劣的榜样。

  “自从我母亲早死以后,我就在一个姑母家度过了我成长的最美好的年华,这个姑母所奉行的准则,就是鄙视一切荣誉。她完全盲目地随心所欲,只要她能在放荡的享乐中忘掉自己,她就愿意支配对方,或者成为他的奴隶。

  “我们孩子们以天真无邪的纯洁而明亮的目光,能对男性作出什么了解呢?她勾引来的每个男人,显得多么糊涂、迫切、莽撞和笨拙,一旦他的愿望得到满足以后,又显得那样厌倦、傲慢、空虚和无聊。我长年累月看见这个女人在最坏的人们的要求下堕落了:不管遇到任何人她都得逆来顺受,她安于她的命运,卑躬屈节地戴上可耻的镣铐!

  “我就是这样认识你们男性的,我的朋友,我多么痛恨他们,我仿佛觉得,就连一些勉强过得去的男子,在对待我们女性的关系上,也似乎丧失了任何良好的感情,自然本性在其他方面,或许还使他们能够产生这种感情。

  “可惜就连在这种机会,我也不免得到许多关于我们女性的可悲经验。

  说真话,我在十六岁的少女时代,比现在的我聪明些,现在我自己也不明白这个道理。为什么我们年轻时候这样聪明,以致于越来越变得愚蠢了!”男孩闹得厉害,奥蕾莉忍不住了,只好揿铃。一个老妇走进来打算把他带去。“你的牙齿还疼吗?”奥蕾莉问老妇,老妇的脸上包扎着。“不大好受,”老妇用低沉的声音回答,从地上抱起男孩,把他带走了,男孩显得愿意跟她去。

  男孩刚刚离开,奥蕾莉开始痛哭起来。“我除了悲叹和诉苦,没有别的办法,”她叫道,“我惭愧,象一条可怜的蠕虫躺在您面前。我已经失去思考能力,再也不能讲什么了。”她停住话头,沉默了。她的朋友既不愿说什么泛泛的东西,又不能说什么特殊的东西,只好握着她的手,凝视她一会儿。

  最后他在这种难堪的处境中拿起一本书,这本书就放在他面前的小桌上,这是莎士比亚的作品,打开了的《汉姆雷特》剧本。

  塞洛正巧跨进门来,探询妹妹的健康状况,他看见我们朋友手里的书,就大声说:“我又看见您在钻研您的汉姆雷特吗?这倒不错!我碰到了好些疑问,这似乎大大有损于您多么愿意赋给那个剧本的典范威望。连英国人自己也承认,主要兴趣到第三幕就结束了,最后两幕只是勉强凑合起来完成全剧的。实际上也是这样,剧本到了末尾就贯串不起来了。”

  “这很有可能,”威廉说,“一个创作出许多杰作的民族,它的一些成员被浅见和狭隘思想的引导,作出错误的判断,然而这不妨碍我们用自己的眼睛去看,而保持公正态度。我丝毫也不责备这部剧本的计划,我倒是相信,再也构想不出比这更伟大的计划了;不错,它不是构想出来的,而本来就是如此。”

  “您打算怎样解释这点呢?”塞洛问。

  “我什么也不打算解释,”威廉答道,“我只打算向您介绍我自己是什么想法。”奥蕾莉用手撑着,从垫子上抬起身子,瞧着我们的朋友,他十分确信自己有道理,于是他继续说道:“如果我们看见一位主角,他的行动完全是由自己作主,他爱,他恨,完全随心所欲,他从事活动,努力贯彻,避开一切障碍而达到伟大的目的,这样我们就觉得十分高兴,无比欢喜。历史学家和诗人或许乐意开导我们,说这样一种值得骄做的命运可能降落到人的身上。

  可是在本剧里,我们却得到不同的启发;主角没有计划,然而剧本是计划周密的。这儿不是一恶人按照僵化的、固执贯彻的复仇思想而受到惩罚,不是,这儿发生一种非常的行动,它按照程序继续发展,把无辜的人也卷在里面;罪犯似乎尽量避开他注定要陷入的深渊,然而正巧是他认为可以侥幸走完他的路程的地方,他毕竟还是坠落下去。这正是残暴行为的特点,它把祸害散布到无辜者身上,就象善良行为把许多好处散布到不配获得者的身上一样,善的主谋人往往得不到奖励,而恶的主谋人也往往不受惩罚。这儿,在我们的剧本中是多么奇妙!炼狱派出鬼魂,要求复仇,结果枉然,各方面形势会合起来,催促复仇,结果枉然!无论尘世的或超尘世的力量都办不到,只有靠命运单独来决定。审判时刻到了。恶人随善人一同倒下。一代人被铲锄了,另一代人生长出来。”他们彼此对瞧了一会儿,塞洛开口说:“您对天意不够尊重,您是在抬高诗人,这样我似乎觉得,您也象别人崇拜天意那样崇拜您的诗人,把他没有想到的最后目的和计划偷偷塞到他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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