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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12.路途

  象密契克之流的人物,总是用冠冕堂皇的漂亮话把自己的真实感情(跟莫罗兹卡的感情是同样地平常和不足道的感情)掩饰起来,并且以此显出自己不同于莫罗兹卡那种不善于粉饰自己的感情的人,“这种情况是莫罗兹卡从小就看惯了的,可是他却没有认识到事情就是这样,也不会把这种看法用自己的话表达出来;然而他总是感到,在他和这些人中间隔着一诸不可逾越的墙,这堵墙便是用这些人不知从哪里弄来的、经过美化的、虚伪的言行砌成的。

  因此,在莫罗兹卡同密契克那次难忘的冲突中,密契克拼命要显示,他对莫罗兹卡让步纯粹是出于感激他的救命之恩。他一想到,他是在为一个根本不配受到如此对待的人而抑压自己卑鄙的动机,他的身心就充满了愉快的、忍让的苦恼。然而,在灵魂深处他却怨恨自己和莫罗兹卡,因为实际上他是巴不得莫罗兹卡处处倒霉,他只恨自己胆子太小,所以无法去伤害莫罗兹卡,同时还觉得,体验着忍让的苦恼是更为体面、更为愉快的。

  莫罗兹卡却认为,正是因为密契克有着他莫罗兹卡所没有的漂亮的外表,瓦丽亚才看中了他。她不但把它看做是外表的美,而且也把它当做是真正的灵魂的美。所以当莫罗兹卡重又看到瓦丽亚的时候,他的思想不由得又陷进了原来的、得不到解答的圈子里——想到她,想到自己,想到密契克。

  他发现,瓦丽亚老是不见踪影,(“准是在跟密契克鬼混!”)便久久不能入睡,尽管他竭力自我安慰说,他对这一切都不放在心上。但是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他就小心地昂起头来向黑暗中凝视:会不会看到他们俩的身形偷偷摸摸地出现。

  后来,一阵骚动惊醒了他,篝火里的湿树枝吱吱响着,一个个巨大的黑影在林边晃动,木屋的窗上时明时暗——有人在划火柴。接着哈尔谦柯从木屋里出来,同在黑暗中看不见的什么人说了几句话,就在聋火堆中间穿过,好象要找人。

  “你找谁?”莫罗兹卡碰声问道,他没有听清楚答复,又同了一声:“什么?”

  “弗罗洛夫死了,”哈尔谦柯低沉他说。

  莫罗兹卡把大衣裹得更紧,又睡着了。

  黎明时分埋葬了弗罗洛夫,莫罗兹卡跟别人一块漠然地在他坟上洒了土。

  在大家备鞍的时候,发现皮卡不见了,他那匹弯鼻子以小马整夜没有卸下鞍子,无精打采地站在树下,样子可怜。“这老头,受不住了,跑了,”莫罗兹卡心里想。

  “行啦,不用找啦,”莱奋生说,从早晨就发作的肋痛使他皱着眉头。“别忘了马——不行,不行,别让它驮东西!军需主任在哪里?准备好了吗?上马!”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又皱起眉头,笨重地上了马,好象身负重菏,使他自己也变得笨重起来了。

  没有人为皮卡惋惜,只有密契克感到惘然若失,尽管最近一个时期老头只是给他引起苦闷和讨厌的回忆,但他心里仍然有一种感觉,仿佛他身上的某一部分是随着皮卡一同消失了。

  “部队顺着陡峭的山脊往上走,山上的青草已经被山羊啃过,头顶上是一片冷冷的、青灰色的穹苍。下面远远地隐现着蔚蓝的幽谷,脚底下常有沉甸甸的卵石带着响声滚下去。

  后来,环抱着他们的是一座原始森林,被秋天的有所等待的寂静笼罩着,满目尽是金叶和枯草。一头灰须的马鹿在绢纱般交织着的黄枝丛中脱毛,清凉的泉水在瀑流,枝头的露珠竟日未干,晶莹清澈,也被树叶映成黄色。但是野兽从早便吼叫着,叫得人心慌,又热情得令人无法忍受;仿佛在原始森林的金黄色的萧瑟中,有一个永世长存的庞然巨物在大声呼吸。

  最早感到莫罗兹卡和瓦丽亚中间有些别扭的是传令兵叶菲姆卡,他在午休前不久送来一个命令给库勃拉克,要他,“夹住尾巴,免得被咬断”。

  叶菲姆卡好不容易来到散兵线的尾部,被荆棘挂破了裤子,还跟库勃拉克吵了一架:排长劝他不用担心别人的尾巴,最好还是留心自己的“豁鼻子”。这时候叶菲姆卡就发觉,莫罗兹卡和瓦丽亚的马彼此隔得老远,而且昨天池也没有看到他们在一块。

  回去的时候,他跟莫罗兹卡并排骑着马,问道:

  “我看,讫好象在躲着你的老婆,你们在搞什么鬼呀?”

  莫罗兹卡又窘又恼地望望他的脸色发青的瘦脸,说。

  “搞什么呀?我们没有什么可搞的,我不要她了……”

  “不一要她了!”叶菲姆卡听了这话,半晌没有出声,目光忧郁地注视着旁边,似乎在琢磨,如果莫罗兹卡和瓦丽亚本来就不曾有过牢固的家庭关系,目前用这个辞儿是否恰当。

  “有什么法子这也是常有的事嘛,”他最后说,“我说,各人运气不同——咄,咄,这个该死的马!”他啪地将马抽了一鞭,莫罗兹卡目送着他的呢料衬衫渐渐离远。看见他向莱奋生报告了什么,然后就跟莱奋生并排骑着前进。

  “唉,这日子可……哼!”莫罗兹卡绝望地想道。觉得自己仿佛被什么束缚着,不能那样逍遥自在地在队长来来去去,不能跟旁边的人聊天,心里感到非常悲哀。“他倒挺舒服——骑着马爱到哪儿就去哪儿,什么烦恼也没。”他羡慕地想,“不过话又说回来,他们为什么要烦恼呢,就莱奋生来说吧……人家掌握着大权,人人都尊敬他——他想咋办就咋办……这种日子当然好过罗。”他没有想到,莱奋生因为着了凉两肋作痛;莱奋生要为弗罗洛夫的死负责;有人为他的脑袋悬了赏格,因此他的脑袋可能最先和身子分家,——莫罗兹卡只想到,世界上有的是衣食无忧、身体和心情平静的人,而他本人的命运却是非常不济。

  在七月那个炎热的一天,当他从医院回来,一批卷须的割麦人对他那矫健的骑姿欣赏备至的时候,他心里初次产生了许多混乱的、讨厌的想法。在他和密契克争吵之后策马跑过旷野,看到歪斜的麦垛上栖息着一只失群的乌鸦的时些想法特别强烈地控制了他,——而目前,所有这些想法变得空前的清晰和强烈,令人痛苦。莫罗兹卡觉得,在以前的生活中,自己是个上当受骗的人,现在他在周围看到的也:是虚伪和欺骗。他不再怀疑,他从呱呱落地以来的全部生活,——这全部沉重而无益的荒唐的生活和劳动,他所流掉的血和汗,甚至他全部的“随随便便的”胡闹,那都不是欢乐,不,那只是过去不受重视、今后也不会有人重视的、没有一线光明的苦役。

  他怀着他从未有过的疲倦的、忧伤的、几乎象老年人似的——怨恨想起,他已经二十七岁了,逝去的岁月是一分钟也不能注之倒流,让他可以重新按照不同的方式来度过,而今后的日子呢,也未必美妙。同时,他这个谁也不需要的人,可能不久就死于枪弹之下,他死后也会象弗罗洛夫那样,没有人为他惋惜,这时莫罗兹卡觉得,他毕生都在全力以赴地力求赶上莱奋生、巴克拉诺夫、杜鲍夫(现在似乎连叶菲姆卡也走着同一条路)等人所走的那条在他看来是明确的、正当的、笔直的道路,但是总有人在执拗地阻挠他。他再也没有想到,这个敌人就在他自己心里,他以为,他是在为别人首先是象密契克那种人的卑劣行为而受罪,因而感到特别地愉快又特别地伤心。

  饭后他到泉边饮马的时候,偷过他的白铁杯子的那个动作麻利的卷发小伙子,鬼鬼垒祟地走至她眼前。

  “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他象放联珠炮似地嘟唾说。“她是个滥污货,滥污货;一点不假,就是瓦尔卡,瓦尔卡……兄弟,我的鼻子在这方面可灵啦!”

  “什么?在哪方面?”奠罗兹卡抬起头来,粗声粗气地问。

  “在娘儿们方面,我对于娘儿们非常了解,”小队子有点发窘,解释说。“虽然还没有上手,没有,上手,可是我啊,兄弟,是瞒不了的,不,兄弟,是瞒不了的——她的眼睛老是盯着他,一个劲儿地盯着他。”

  “那末他呢?”莫罗兹卡明白他指的是密契克,气得脸通红地问道,忘了自己是应该装做不懂的。

  “他有什么呢?他一点不……”小伙子假声假气地、谨慎他说,好象他说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他这样说无非是为了讨好莫罗兹卡,借此弥补他以前的过错。

  “随他们便!关我屁事?”莫罗兹卡气呼呼他说。“说不定你也跟她睡过觉,我怎么会知道呢?”他含着轻蔑和恼怒又添了一句。

  “你这个人真是!我其实是……”

  “滚,滚你娘的蛋!”莫罗兹卡忽然大发雷霆,大嚷起来。“这跟你的鼻子有什么相干。你给我滚,滚!”说着,他忽然使劲对着小伙子的屁股就是一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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