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法捷耶夫 > 毁灭 | 上页 下页
十七


  8.第一步

  道路好象一条富有弹力的、没有尽头的练带,迎面奔腾而来,树枝打在莫罗兹卡脸上,打得他很疼,但是满腔的怒火、怨恨和报复的念头,使他还是不住鞭打那只发疯似的公马。和密契克毫无意义的谈话中的一些话——一句比一句尖刻——一再在他的发热的头脑里浮现,但是莫罗兹卡认为,他对这一类家伙的蔑视,表现得还不够厉害。

  比方说,他本来可以提醒密契克,密契克在大麦地里怎样双手死死抓住他不放,密契克的目光呆滞的眼睛里怎样颤抖着为自己那条小命感到的卑微的恐惧。他还可以无情地嘲笑密契克对那个卷发小姐的爱情,也许,她的照片还保藏在他上装贴心口的衣袋里,一并且把最不堪人耳的名字奉送给这位整洁漂亮的小姐——这时他又想起来,密契克不是正跟他的老婆“打得火热”,现在恐怕未必会因为那位外表整洁的小姐感到受辱了。想到这里,因为羞辱了冤家对头、出了这口毒气而产生的胜利之感消失了,他重又屈到自己的这口气是出不了的。

  ……米什卡对主人的蛮横感到十分气愤,它一直在疾驰,嚼铁勒痛了它的嘴,直等它感到嚼铁放松了,这才放慢脚步。它不再听到主人的催促,使用看上去似乎很快的步子走着,完全象一个受了侮辱然而不失其尊严的人那样。它甚至不去理睬那些松鸦,——今天傍晚这些鸟儿贴噪得特别厉害,而且照例是在乱叫,使它觉得它们比平时更为愚蠢讨厌。

  森林的边缘是一排夕照中的白烨,阳光透过树干中间鲜红的罅隙,直射到脸上。这里一尘不染,令人心旷神怡。跟那充满松鸦的晒噪的尘世暄嚣相比,简直是两个世界。莫罗兹卡的怒火平息了。他对密契克说过的、或是想说的那些气活,早已失掉复仇的鲜艳翎毛,呈露出一副光秃秃的丑相,因为这都是些无理取闹、无足轻重的活。他已经在后悔不该同密契竞争吵没有能“保持尊严”。这时他觉得,他对瓦丽亚并不象他原先所想的那样毫不在乎,同时他也确实知道,他对她再也不会回心转意了;先前他在矿上过着跟大伙一样的生活,觉得一切都很简单明白,而瓦丽亚就是他最亲近的人,是他和早先的生活之间的联系,正因为如此,现在和她分手的时候,他就觉得仿佛他整个一段很长的生活已经结束,但新的生活却还没有开始。

  太阳一直照到莫罗兹卡的帽舌底下,它好象一只缺乏热情的、一霎不霎的眼睛,还悬挂在山脊上,可是周围的田野里已经四顾无人,令人心慌了。

  他看到,在没有割完的麦田里,还有一捆捆没有收走的大麦,一条匆忙中近忘在麦捆上的女围裙,以及插在田埂上的一个铁耙。一只没精打采的乌鸦,孤苦伶订地停在歪倒的麦垛上,不叫一声。但是这一切对他都象是浮光掠影。他拨开回忆上回多年的积尘,发现这些回忆一点都不使人高兴,而是毫无乐趣的、极其可恶的重担。他觉得自己是二个被遗弃的人,孤孤单单。他觉得自己仿佛是在一片辽阔无主的荒野上空飘荡,那令人惊惶不安的荒凉只不过格外衬托出他的孤单。

  从山岗后面突然冲出一阵细碎的马蹄声,使他猛醒过来。他刚抬起头,面前就出现了一个骑马的巡逻,那人紧束着腰带,个子矮小匀称。巡逻骑的那匹什么都不怕的、大眼睛的马因为出乎意外,后腿竟蹲了下来。

  “嗯,你这个该死的,真是该死!”巡逻一把接住被憧落的军帽,大骂道:“莫罗兹卡吗?赶快回去,赶快回去吧,我们那边简直闹翻天啦,我说的是实话……”

  “怎么啦?”

  “那边来了些逃兵,瞎说了一大通,说什么日本人马上就要来啦!老乡们都收了工,娘儿们鬼哭神嚎……他们把大车都赶到渡口,象赶集似的——真好玩!差点没有把摆渡的累死,他来了去。去了来,也不能把大伙都渡过去不行啊,不能都渡过去!咱们的格里什卡骑马跑到十俄里之外去探听,——哪里来的什么日本人,压根儿连听都没有听见过,完全是胡说八道。这些狗息子,尽瞎造谣言!这种造谣的人就该枪毙,只是舍不得子弹,真的舍不得……“巡逻兵唾沫四溅地抖一下鬃发,似乎除了他讲的那一大套之外,他还想说:“你瞧瞧,亲爱的,姑娘们是多么喜欢我。”

  莫罗兹卡想起来,这家伙两个月以前曾偷过他的白铁口杯,事后却赌咒发誓他说,“从世界大战”那时候起这只口杯就是他的。现在莫罗兹卡已经不去可惜那只杯子,但是关于这件事的回忆,却立刻,比巡逻的话(莫罗兹卡在想自己的事,并没有听他的话,)更为迅速地将他推上部队日常生活的轨道。紧急专函,卡农尼柯夫的到来,奥索庚的撤退,最近成为部队里必不可少的谣言,——这一切象惊涛骇浪似的向他涌来,冲洗掉逝去的一天的黑色沉渣。

  “哪来的逃兵,你怎么尽瞎说?”他打断巡逻的话。巡逻诧异地扬起眉毛,手里拿着刚脱下、又准备戴上的脏军帽,愣住了。“你就是想出风头,跟娘儿们吊吊膀子!”莫罗兹卡轻蔑地说。他怒冲冲地一拉缰绳,几分钟后就到了渡口。

  那个汗毛浓密的摆渡人卷起一条裤腿,露出膝盖上的一个大疮,他挥着超载的渡船来回过河,简直累得筋疲力尽,可是还有好些人拥挤在这边岸上。渡船刚要拢岸,一大堆人、口袋、大车、又哭又喊的婴孩和摇篮,就向它拥过来,人人都争先恐后,抢着要第一个上船;这整个的一大堆都在推挤着、叫嚷着、轧轧地响着、跌倒着,摆渡人拼命要维持秩序,嗓子都喊哑了,但是他把喉咙叫硷了也没用。有一个翘鼻子的女人曾跟逃兵们谈过话,她一面想赶快回家,一面又想把自己听到的新闻向没有上船的人们讲完,这两个无法解决的矛盾使她十分为难,害得她已经三次错过了渡船。她背后拖着满满一袋喂猪的青伺料,那口袋比她本人还大。她一会儿“天啊,天啊!”地求着老天,一会儿却又大讲起来,似乎还准备第四次上不了渡船似的。

  莫罗兹卡碰上了这个混乱的场面,要是依他那“为了逗乐”的老脾气,他本想把大伙大大吓唬一番,可是他不知怎的改变了主意,竟跳下马来安定人心。

  “你干吗要瞎造谣言,那边压根儿就没有什么日本人,”他打断那个完全象着了魔的女人的话头,“她还会对你们胡说什么:‘他们在放毒瓦-斯呢……’哪儿来的什么毒瓦斯?大概是朝鲜人在用干草烧火,到她嘴里就成了毒瓦一斯了……”

  老乡们忘掉了那个女人,都来围住他,他突然觉得自己成了个很重要的大人物,同时因为自己的这个不平常的脚色,甚至因为自己压制了要“吓唬人”的愿望而感到高兴。他对逃兵们的胡说八道不断加以驳斥和嘲笑,最后使大伙的情绪完全平静下来。等渡船再靠岸的时候,已经不那么拥挤了。莫罗兹卡亲自指挥大车顺序上船。老乡们后悔从田里收工太早,只好叱骂马匹来出气。连那个翘鼻子的女人也终于拖着口袋坐上了谁家的大车,夹在两个马头和农民的大屁股中间。

  莫罗兹卡靠着栏杆弯下身子俯视,看见小船之间有一圈圈的白沫在流动——后面的圈圈总赶不上前面的,它们的天然的次序使他想起自己方才组织农民的情形;这个回忆使他感到欣慰。

  在牧场附近,他遇到了巡逻班,这是杜鲍夫排里的五个小伙子。他们用笑声和亲切的粗话来欢迎他,因为他们总很乐意看到他,却又无话可说;同时还因为他们都是些身强力壮的小伙子,而黄昏时分又是那么凉炔,那么令人精神抖擞。

  “滚你的吧!”莫罗兹卡送走他们,羡慕地望着他们的背影。他希望能够跟他们在一块,跟他们一同说说笑笑,说着粗话——在这凉爽的黄昏跟他们一同骑马去巡逻。


梦远书城(guxuo.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