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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嘉莉的头脑里没有深印着什么了不起的家规。倘使有的话,她良心上会觉得更难过的。现在他们在一片相当温情脉脉的气氛中吃完了夜宵。在各种际遇的影响下,在杜洛埃的难以觉察的热情感染下,在丰美的食物、还不大习惯的舒适的环境的影响下,她的疑虑解除了,竖起了耳朵听他说话。她又成了大城市的诱惑力的俘虏,受到超理性的力量的催眠的可怜虫。我们听到过尼亚加拉大瀑布的奇异的力量,望着瀑布急奔直泻的流水,会使人想起解体和死亡。我们听到过催眠球的力量,那是一桩合乎科学的事实。人们非常熟悉无法解释的、无形的力量的作用,因而不再怀疑人们的头脑是受不声不响的事物所渲染、推动和驱使的了。月亮不仅仅只影响海水。个人在注视着耀眼的、诱人的或者撩人的景象时所想到的一切,是这些景象所造成的,而不是观察着这一景象的人的头脑所发现的。我们开始发现,这些起到更替、改造、溶解作用的奇异而觉察不到的灌输入人头脑中的力量预示了莎士比亚那两行神秘的诗句“霍拉旭,天地之间有许多事情,是你们的哲学里所没有梦想到的呢”①,该如何理解。总之,我们是被动多于主动,是镜子而不是发动机,而关于人类行为的由来,至今还没有估量,或者计算过。

  ① 引自《哈姆莱特》第一幕第五场(朱生豪译)。

  “好吧,”杜洛埃终于说,“我们该走了。”

  刚才他们是一边吃东西,一边消磨着时间,他们的眼光时常相遇。嘉莉不由得感到随之而来有股力量使她震撼,这就是他的目光。他说话时喜欢碰她的手,像是要把所说的话深印到她心里似的。现在说到走,他又碰了碰她的手。

  他们站起身来,走到街上。市中心现在已经冷落了,只有少数吹着口哨的行人,寥寥几辆深夜行驶的街车,还有不多几家尚未打烊的娱乐场所的窗子里还透着灯光。他们沿着沃巴什大街漫步,杜洛埃的话还是滔滔不绝,有一搭没一搭地讲着。他挟着嘉莉的手臂,说话时紧紧地捏着。说过一阵俏皮话,他就低头一看,他的眼光就会和她的相遇。他们终于走到台阶边,嘉莉站在第一级上,她的头现在和他的一般高了。他拉住她的手,亲切地握着。

  他一直凝望着她,而她却左顾右盼,心头暖洋洋地在沉思。

  大约就在这时候,敏妮胡思乱想了长长的一个傍晚后,睡得正熟。她的一个手拐儿扭曲地压在身下。这样一来,紧张的肌肉扰乱了一些神经,于是有一幅模糊的景象在她昏昏沉沉的头脑里浮现出来。她觉得她和嘉莉在一处古老的煤矿旁边。她看得见高高的斜坡滑道和挖出的成堆的泥土和煤块。那里有一只很深的坑井,她们正在向里面望着——她们看得见远在下面的希奇古怪的潮湿的石头,坑壁到那里变成了一片昏暗的阴影。一只下坑用的旧篮子挂在那里,系在一条腐朽的绳子上。

  “下去看看吧,”嘉莉说。

  “啊,不行!”敏妮说。

  “行,来吧,”嘉莉说。

  她开始把篮子拉过来,不顾敏妮竭力阻拦,径自跳进去,就一直向下——向下沉了下去。

  “嘉莉,”她叫道,“嘉莉,回来吧!”但是嘉莉这时已掉到下面深处,完全被黑暗吞没了。

  她挥着手臂。

  于是这个神秘的场面奇妙地消失了,变成了她从来没有见过的水边。她们站在远远伸到水中的一块木板、土地或者别的什么东西上,嘉莉呢,正站在末端。她们朝四下望望,这时,这东西慢慢地下沉了,于是敏妮听到水涨上来时的低沉的汩汩声。

  “过来呀,嘉莉,”她叫道,但是嘉莉已越走越远了。她好像在远去,远去,这时已无法叫得应她了。

  “嘉莉,”她叫着,“嘉莉,”可是她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似乎很远,这陌生的潮水把一切都化为朦胧的一片。她走开时像丧失了什么东西似地苦恼着。她有生以来从没这么说不出地伤心过。

  就是这样,这些离奇的精神幻象,通过疲倦的头脑里的各种变化,一幕又一幕地溜进来,变换着奇怪的情景。最后一幕使敏妮哭了起来,因为嘉莉在什么地方的一块岩石上滑了一下,她的手指没有抓着她,眼看她掉了下去。

  “敏妮!怎么了?喂,醒醒,”汉生被闹醒了,摇着她的肩膀说道。

  “怎??怎么一回事?”敏妮睡意蒙眬地说。

  “醒醒,”他说,“翻个身。你在说梦话啊。”

  约莫一个星期以后,杜洛埃打扮得整整齐齐,风度翩翩地踱进汉南-霍格酒店。

  “你好,查利,”赫斯渥说,从他写字间里向外望着。

  杜洛埃踱过去,看着这位坐在写字台边的经理。

  “你什么时候再出门去?”他问道。

  “快了,”杜洛埃说。

  “上次出门回来后不大看见你,”赫斯渥说。

  “是呀,我很忙,”杜洛埃说。

  他们谈了一会儿一般的事情。

  “喂,”杜洛埃说,好像突然心血来潮似的,“我希望你哪个晚上出去玩玩。”

  “到哪里去?”赫斯渥问。

  “当然到我家里去啦,”杜洛埃微笑着说。

  赫斯渥诧异地抬头望着,嘴唇上挂着淡淡一丝笑意。他机灵地观察着杜洛埃的面孔,然后落落大方地说:“一定去,我很高兴。”

  “我们可以好好地打打尤卡牌①。”

  ① 一种由二至四人用三十二张纸牌玩的牌戏。

  “我带一小瓶淡香槟来好吗?”赫斯渥问。

  “当然好,”杜洛埃说。“我来给你作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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